嘉靖三十七年秋,浙直承宣布政使司衢州府江山县的雨,下得黏黏糊糊没个尽头。青崖山深处的祝家村,像被泡在墨汁里的破布,连村口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樟树,都耷拉着枝桠,叶子上垂落的水珠混着暗红色汁液,在泥地里积成一个个发臭的小水洼 —— 那是上月村民给山君献祭品时,溅在树上的血没洗干净。
村长祝老实跪在祠堂冰凉的青石板上,额头磕得通红,身后二十来户村民缩成一团,男女老少脸上都挂着菜色。有妇人怀里揣着孩子,手死死捂住娃的嘴,那孩子憋得满脸通红,呜咽声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断断续续从指缝里漏出来。祠堂供桌上,三炷香燃得只剩灰头,簌簌落在两只空木碗里。碗沿还沾着米粒,可本该捧着碗吃饭的两个孩子 —— 十岁的祝大宝和八岁的林阿妹,昨天被伥鬼领走后,就没了半点动静。
“老神仙开眼啊……” 祝老实枯树皮似的手抓着把香灰,指缝里的泥垢混着眼泪往下淌,“去年献了头耕牛,今年要童男童女,明年…… 明年咱们祝家村是不是就该绝户了?” 他声音发颤,说到 “绝户” 两个字,喉咙里像堵了团烂棉絮,咳得直不起腰。
人群里突然站起个后生,是村里唯一读过两年私塾的祝小文。他穿件打补丁的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豁了口的砍柴刀,手攥得太紧,指节泛白:“村长,不能再等了!山君就是个成精的老虎,咱们拼了命也不能再送孩子!”
这话一出口,几个刚丢了娃的妇人立刻哭嚎起来。林阿妹的娘扑过来抓住祝小文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拼!跟它拼了!我家阿妹才八岁,连块糖都没吃过……” 可更多人只是往后缩,去年反抗的张老栓家,第二天一早全家四口都死在炕上,喉咙被撕得血淋淋的,家里的猪羊被啃得只剩骨头,墙上用血画了个狰狞的虎头 —— 那是山君的标记,至今没人敢去刮掉。
祝老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祝小文:“拼?怎么拼?山君夜里能唤来伥鬼,咱们的刀连人影都碰不到!上次李二郎拿着猎枪去打,结果呢?枪被掰成两段,人被挂在树上…… 唯一的活路就是上报官府,让朝廷来做主!”
他这话不是瞎编的。上月去江山县衙交粮,粮房的书吏一边数谷子一边跟他闲聊,说京城有锦衣卫,专管天下奇案异事,连蛊惑圣上的妖道都能擒住,对付山里的精怪定有办法。可从祝家村到江山县衙,要走三天山路,还得经过青崖山的黑风口 —— 那地方常年飘着雾,一到晚上就有伥鬼游荡,去年有个货郎路过,至今连骨头都没找着。
“我去!” 祝小文把砍柴刀往腰后挪了挪,又从灶房摸出两个硬邦邦的贴饼子塞进怀里,“我年轻,跑得比伥鬼快,只要能请到官差,就算死也值!”
祝老实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后生,突然老泪纵横。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了三层的布包,里面是家里仅存的二两碎银子,还有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块 —— 是祠堂里关公像的碎片,据说能驱邪。“拿着,路上买些热乎的吃,到了县衙就说…… 就说青崖山有妖物作祟,害了咱们村十三条人命,求大老爷快派兵来!” 他把布包往祝小文手里塞,手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