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夏,蝉鸣声煮沸了东山的空气。
半山腰的草木茂盛,十二岁的宁景天背着竹篓,步子踢踏。
瞥见两团粉影正蹲着身子辨认地上的草药。
“明家的丫头也配学辨药?”
宁景天一脚踢飞了石子,惊得明东芙跳起来,明倾城葡萄般的眼睛瞪大了看着宁景天。
他扬了扬手中的《本草经》,从草丛里拽出两株相似的植物。
一株叶片宽大,一株茎干细弱。
“看清楚,这乌头和附子,哪个能治风湿,哪个沾着就烂喉?猜对了,我就把这本书送你们。”
明东芙急得跺脚:
“凭什么我们明家不能学药?”
明倾城拉了拉妹妹的手臂,转身就要走。
宁景天抓起一把苍耳子,扬手撒去。
尖锐的刺果扎进两个女孩的衣衫发间。
“连医草和毒草分不出,你们两只蠢猪!明家的人都是笨驴!”
说完拔腿就跑,明东芙气得追了上来,明倾城跟在明东芙后面跑着想拉她回家。
三人追逐间,脚下铺着伪装的薄木板突然断裂,三人齐齐跌进了漆黑的捕兽洞。
明东芙气得跳脚,提裙就追。
明倾城紧跟着她,伸出手想拽住妹妹。
三个孩子在山坡上奔跑,追逐间,脚下覆盖着草叶的薄木板突然断裂。
下方漆黑一片。
惊叫声只响了一半,便被下坠的风吞没。
腐叶、枯枝、湿土混着蛛网糊了满脸。
明东芙发出压抑的哭泣,抱紧了明倾城。
“姐姐......好疼......”
明倾城低头看去。
明东芙的小腿被断裂的竹刺斜斜划开一道口子,白色的裹腿布迅速被鲜血浸透,洇开刺目的红色。
她撕下自己裙摆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妹妹渗血的伤口上。
宁景天摸索着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跳跃,映出洞壁湿滑的泥土和缠绕的藤蔓。
浓烟升起,却被洞口灌进来的风一吹,瞬间散开。
他扒着湿滑的洞壁,指甲抠进泥里,向上攀爬。泥土嵌满指缝,滑落,再爬,再滑落。
几次尝试,都狼狈地跌回洞底,身上蹭满泥污,多处擦伤。
最后一次,他咬牙向上,终于抓住了洞口的草根,翻出了洞口。
他喘着粗气,对着洞里喊:
“我回西山镇找人来救你们!”
明东芙哭喊着回答:
“你不许骗人!一定要回来!”
许久,宁景天也没有回来。
天色渐暗,明东芙靠在明倾城的肩头,喃喃地问道:
“姐姐,晚上会不会有野兽?我们会不会被老虎吃掉?”
明倾城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拍了拍明东芙的小手,回答道:
“东芙,别怕,东山没有老虎。有人看到烟就会来救我们了。”
西山镇宁家药庐内,宁家老爷宁长卿听完儿子的描述,冷声道:
“明家的丫头?不救!”
宁景天急得跺脚,大哭起来:
“爹,不去救她们,她们会死的!”
宁长卿盯着墙上“悬壶济世”的匾额,沉默良久才唤来管家:
“去明府递个信,就说东山林中,明家的两个女娃掉进了猎户的陷阱。”
另一边,捕兽洞里的火星子快要熄灭,
明倾城将身上的衣服一条条撕下来,绑在枯枝上点燃,浓烟顺着洞口缝隙蜿蜒而上。
明倾城抱着明东芙,不停地唱着童谣安慰着。
小娘柳如烟临死前,跟她说一定要照顾妹妹一辈子,她记在心里了。
暮色漫过山脊时,十五岁的段维新正打猎归来,马背上绑着几只山鸡和野兔。
却见半山腰升起一缕可疑灰烟,他便纵马前来查看。
他踢了踢马腹,配枪随着颠簸轻晃,他翻身下马,拨开草丛,便看见洞里飘出的烟。
“下面有人吗?”清朗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
洞里两个脏兮兮的小粉团子猛地抬头。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站起来,拼命挥手。
“有人有人!”
“快救救我们!”
段维新从马背上解下绳索,一端系在树上,另一端缓缓放入洞内。
“先救我妹妹!”
明倾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让明东芙抓住绳索,托住她爬了上去。
明东芙被拉出洞口的时候,看到救命恩人的脸,瞬间怔住,剑眉星目,面若冠玉,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子。
待明倾城自己向上攀爬时,脚下却突然打滑,整个人急速坠落。
她闭上眼等着掉落到洞底时,腰间却缠上条有力的手臂,段维新单手将她提上地面,清爽的薄荷香气息扑面而来。
明倾城撞进了少年的胸膛,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抬眸间,四目相对,久久未从对方脸上移开。
段维新放开了明倾城,正想询问她们家住何方。
此时,喧闹声传来,火光由远及近,原来是明府的人找上了山来。
段维新见两个女孩子已经安全了,便转身牵过马,准备离去。
明东芙追着跑过去问道:
“大哥哥,我是东山明家的明东芙,谢谢你救了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段维新看了眼明东芙,又看了眼还没回过神的明倾城,答道: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我是段维新,有缘再见!”
明府祠堂内,明倾城又被罚跪一夜,青砖冰得明倾城膝盖发麻。
“你是姐姐,为何不看好东芙?”
明焕之的斥责声犹在耳畔。
许久,祠堂门被轻轻推开。
明东辰抱着食盒闪进来,月光照亮了他耳尖的红晕。
“桂花蜜糕,绿豆饼,茯苓糕,这些都是我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藏的,趁热吃。”
他把糕点塞进明倾城掌心,又掏出个油纸包,
“梅子糖,你最爱吃酸的。”
明倾城拿起一块茯苓糕递给明东辰,明东辰却按住了她的手:
“倾城,你吃。”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手心被戒尺抽打的伤口上,此刻还泛着红肿。
明东辰抓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擦过伤口边缘的血痂。
“爹又打你!倾城,疼不疼?”
明东辰将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着。
口中的凉风拂过伤口,掌心的刺痛化作了酥麻的痒意。
“哥哥,倾城不疼了。”
夜风卷着蝉鸣灌进祠堂,明倾城听见了明东辰擂鼓般的心跳声。
“倾城不怕,等我长大了保护你。到时候谁都不能欺负你,爹也不行!”
明倾城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比东芙只是大了两个月,可是每次犯错被责罚的却只有她。
直到她八岁,小娘柳如烟去世的时候才告诉她,自己并不是明家的女儿,柳如烟是她的小姨,她母亲叫柳如意,是柳如烟的姐姐,在她三岁时已经去世了。
这就说通了,难怪老爷从来不给她好脸色看。
小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她,一定不能让老爷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因为她的爹娘都是见不得光的人。
明倾城的鼻子开始发酸。
那她的爹又是谁呢?小娘没有告诉她。
这个家只有哥哥对她好,虽然他们只相差两岁,可他总会把自己护在身后。
她想起白日里掉进捕兽洞时,第一个念头也是: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那我们说好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小指勾住他的,“哥哥,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明倾城仰起头,眼里还噙着泪花,却已经漾起笑意,月光落在她眼底,像盛着两颗小星星。“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二人稚嫩的童声在祠堂里回荡,夜风卷着烛火轻轻摇晃,映得两人交握的手影在青砖墙上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