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展中心的狼藉，最终还是清洁工来收拾的。我像个游魂一样回到站点，赵伟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了几句。
我只说是不小心弄洒了东西，赔了些钱，没敢提邵东阳的名字，更没敢说那五千一百块的天文数字。那不是抱怨能解决的事情。
当天晚上，我对着手机银行，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把五千一百块转给了李锐名片上的那个账户。
看着银行卡余额从两万七千多一下子掉到两万二，心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两万二，听着似乎不少，可在这寸土寸金的海城，连个像样点的洗手间都买不起。
我的小房子梦，又远了一大截。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哪怕只有十几平米，能遮风挡雨，能让我安心睡个好觉，不用再闻隔壁饭馆的油烟味，不用再担心随时可能上涨的房租。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有些潮湿的枕头里。算了，陈芳萍，哭有什么用？钱没了，再挣就是了。你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这点事，打不垮你。
从那天起，我送外卖更拼命了。闹钟从早上六点半调到了五点半，晚上接单接到平台不再派单为止。
别人不爱跑的远单、爬楼梯的旧小区单，我都抢。赵伟哥看我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劝我歇歇，别把身体搞垮了。
我只是笑笑，说趁年轻，多攒点。他叹口气，每天早上依旧会多给我带一个包子，有时还是两个。
日子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一晃，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邵东阳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刻在我脑海里，既英俊又冷漠的脸，渐渐被我刻意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轻易不去触碰。
我没再遇见过他，一次也没有。海城这么大，他是高高在上的邵氏太子爷，我是奔波在车流中的外卖员，我们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次会展中心的意外，不过是平行线偶尔的错乱，短暂交汇后，便又恢复了各自的轨迹，渐行渐远。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结束了一天的奔波，刷着手机的时候，我会鬼使神差地在百度搜索框里，输入“邵东阳”三个字。
新闻不多，大多是些商业财经板块的报道，邵氏集团的战略布局，他又出席了什么高端论坛，发表了什么演讲。照片上的他，永远西装革履，神情淡漠，目光锐利，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偶尔也会有几条花边新闻，某某名媛与他共进晚餐，周薇与他一同出席慈善晚宴，笑容甜蜜，俨然一对璧人。财经报道说，邵氏与周氏的合作日益紧密，强强联合，前景可期。
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会迅速关掉网页，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点涩，有点空，又有点……认命。
他是天上的星，我是地上的尘。星辰的光芒，偶尔照亮过尘埃，仅此而已。尘埃，终究还是要回归大地。
这个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生疼。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已经洗得有些发硬的旧棉衣，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厚实的衣服了。手套也有些漏风，手指冻得又红又僵，几乎快要握不住车把。
送完最后一单，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花，落在头盔的面罩上，迅速化成水珠，模糊了视线。
我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发动了我的小电驴，朝着城中村那个冰冷的小单间骑去。
路灯昏黄，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碾过薄薄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归心似箭，加上天冷路滑，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小路口拐弯时，我下意识地加快了点速度，想早点结束这冰窖般的骑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吱嘎——砰！”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和沉闷的碰撞声同时响起！我只觉得车头一歪，整个人连人带车都控制不住地朝前栽去！幸好速度不算太快，我反应也还算敏捷，在倒地前用手撑了一下，但膝盖还是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顾不上膝盖的剧痛，我慌忙爬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我的小电驴。还好，车头歪了点，外卖箱摔在地上，里面的保温层应该能扛住。然后，我的目光转向了被我撞到的“受害者”。
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划定的停车位里。车身线条流畅优雅，在昏暗的路灯下依旧泛着幽暗沉稳的光泽。
车标我不认识，但只看那车型和质感，就知道这车绝对便宜不了。我心头“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我的小电驴只是蹭到了它的车尾灯附近。但那崭新的、在雪光下甚至有些晃眼的车漆上，赫然多了一道清晰的、约莫十几厘米长的白色划痕！像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上，被生生划了一刀，格外刺眼。
完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得赔多少钱？我的存款虽说涨了点，但这怕是不够吧！
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深夜的街道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车里黑漆漆的，显然没有人。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要不……偷偷溜走？反正没人看见。天这么黑，车主明天早上发现，也未必知道是谁干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尽管天气冷得像冰窖。溜走，就能省下一大笔钱，就能保住我这个月的血汗。可是……
我低头看了看那道刺眼的划痕，又看了看自己摔得有些变形的小电驴。如果我的车被人撞了，肇事者逃逸，我会是什么心情？
犹豫了大概十几秒，那十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我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弃了那个诱人的想法。算了，陈芳萍，做人还是得有底线。是咱的错，就得认。
我把小电驴扶起来，推到路边停好。然后走到那辆黑色轿车旁边，借着昏暗的路灯，仔细查看那道划痕。越看心越沉。这漆面，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补一下估计都得是我好几天的收入。
怎么办？报警？还是在这里等车主？这么冷的天，车主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我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挪车电话之类的。
就在我低头翻找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皮鞋踩在薄雪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咯吱”声。
我心里一紧，是车主回来了吗？我赶紧收起手机，转过身，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审判”。
然后，我就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
路灯的光线不算明亮，雪花还在细细密密地飘落。那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伞沿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很高，比穿着厚重冬衣的我，依然高出一大截。身上穿着一件深色呢大衣，剪裁考究，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尽管看不清全貌，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那熟悉的气场……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砰”狂跳起来，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比上一次在邵氏大厦门口见到他时，跳得还要剧烈，还要慌乱。
是他！竟然是他！邵东阳！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虽然不是城中村，但也绝对算不上什么高档住宅区。他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里？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乱成一团浆糊。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哪怕他此刻或许根本没注意到我。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尖冰凉。自卑、慌乱、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他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现自己的车被剐蹭了，只是径直朝着驾驶座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了事，等待老师发落的小学生，手足无措，连挪动一下脚趾的勇气都没有。喉咙发紧，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走到车门边，收了伞，抖落上面的积雪。然后，他似乎才注意到车尾那道不和谐的划痕，以及站在划痕旁边，像根木桩子一样杵着的我。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