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带着血腥和霉烂气味的黑暗,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蛮被铁链吊在地牢潮湿的墙壁上,手腕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火辣辣的剧痛。赵无庸的手下很“周到”,折断他一根手指后,并没让他轻松死去,而是用了些宫里催逼口供的阴私手段,既让他痛不欲生,又吊着他一口气。
他低垂着头,意识在剧痛和昏沉间浮沉。脑子里混混沌沌,一会儿是大哥荆云沉默却坚毅的脸,一会儿是兄弟们攻城时声嘶力竭的呐喊,更多的时候,是纯粹的、野兽般的痛苦,啃噬着他的神经。
“大哥……别来……”他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这是残存意识里最清晰的念头。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他希望荆云别犯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从地心深处,又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牢房石壁,直接撞进他的耳膜和胸腔!
紧接着,是隐约的、连绵不断的轰鸣,像是无数面战鼓在同时擂响,又像是夏日暴雨前最压抑的闷雷,滚滚而来!
地面,开始颤抖。
不是错觉。吊着他的铁链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头顶簌簌落下灰尘和碎屑,墙角渗出的污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阿蛮猛地抬起头,混沌的眼睛里爆出一丝骇然的光芒。
这动静……这方向……
帝都!是帝都的方向!有人在攻城?!而且这动静,绝不是小股骚扰,是真正的、不顾一切的猛攻!
是大哥带人杀回来了?不……大哥在静园……那就是……沈清?!那个总是皱着眉头、满口大道理的沈书生?!
阿蛮疤脸上肌肉抽动,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沈清……他竟然敢?!他竟然趁大哥不在,发动了总攻?!为了救大哥?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但不管为了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像一针强心剂,狠狠扎进他濒临涣散的意志里。求生的欲望,混合着对兄弟的担忧,以及一丝绝境中被点亮的疯狂希望,猛地燃烧起来!
他咬紧牙关,开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挣脱那该死的铁链。铁链深深勒进皮肉,带来更剧烈的疼痛,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一点一点地扭动手腕,摩擦,再摩擦……
血,顺着铁链和手臂汩汩流下,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同一时刻,赤焰军营地。
中军大帐此刻成了整个营地最紧绷、最混乱,却又被强行维持着秩序的核心。
沈清站在原本属于荆云的位置,面对着沙盘,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但他握着令旗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帐内将领几乎到齐,人人脸上都带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压抑不住的惶恐和……愤怒。
“沈军师!”阿蛮的副将石柱第一个吼出来,眼睛瞪得血红,“你……你怎么敢!没有云帅命令,你擅自调动全军攻城?!云帅还在静园!赵无庸那老狗要是知道我们攻城,云帅他……他还能有命在吗?!”
其他将领也纷纷出声,语气激烈。
“沈军师!此举太冒险了!”
“是啊,我军新败,士气未复,粮草不济,如何能强攻铁穹?”
“当务之急是接应云帅啊!”
沈清猛地转过身,素来清癯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冰霜,眼神锐利得吓人,扫过每一个将领的脸。“都给我闭嘴!”
他很少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帐内瞬间一静。
“接应云帅?怎么接应?”沈清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静园是龙潭虎穴,赵无庸必有重兵埋伏。我们派小股精锐去,是送死!派大军去,动静太大,赵无庸立刻就会知道,云帅更加危险!”
他指着沙盘上铁穹城的位置:“只有攻城!攻他最要害的地方!打乱他的阵脚,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让他知道,赤焰军没有云帅,依然能要他的命!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牵制赵无庸的注意力和兵力,才能为云帅创造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至于攻城能否成功……我没指望一战而下铁穹。我要的是声势!是混乱!是让韩固和赵无庸都措手不及的乱局!只有在乱局中,云帅才可能找到脱身的机会!阿蛮才可能有一线被救出的希望!”
“可万一……”一个老成持重的将领担忧道,“万一赵无庸狗急跳墙,先害了云帅……”
“他不会。”沈清斩钉截铁,“云帅的身份,对赵无庸有大用。只要攻城压力足够大,大到让他觉得‘皇子’这张牌必须尽快打出去或者握得更紧,他就不会轻易毁掉这张牌。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他环视众人:“这是赌博。我知道。但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一条!云帅将全军托付于我,我就要用我的方式,尽最大努力,把他……和阿蛮,都带回来!”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将领们咀嚼着沈清的话,虽然仍觉得太过冒险,但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目前唯一能动起来的破局之法。而且,沈清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感染了他们。
石柱重重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咬牙道:“他娘的!干了!沈军师,你说怎么打,俺老石听你的!但有一条,要是……要是云帅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红着眼睛瞪着沈清。
沈清坦然与他对视:“若真如此,沈清自会给你们,给全军兄弟,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呼喊。
“报——!!!”
一个满身尘土、脸色煞白的斥候连滚爬进来,声音都变了调:“沈……沈军师!地宫!地宫那边出事了!”
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沈清心头猛跳,强自镇定:“何事?慢慢说!”
“守……守在地宫入口的兄弟报告……”斥候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见鬼般的恐惧,“从……从大概半个时辰前开始,地宫深处……传来奇怪的响声……像……像是很多人在磨牙,又像是石头在互相刮擦……还……还有震动!站在入口都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发抖!”
“就在刚才,两个兄弟实在不放心,壮着胆子进去查看了一段……他们……他们看到……”斥候的声音抖得更厉害,“看到那些陶俑……好像在……在动!”
“什么?!”帐内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石柱吼道,“陶土疙瘩怎么会动?!”
“真的!千真万确!”斥候哭丧着脸,“他们说,虽然动作很慢,慢得几乎看不出来,但确实……确实有些陶俑的‘头’,好像……好像朝着帝都的方向……转了一点点!还有它们手里的破铜烂铁,也在响!”
沈清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想起了地宫里那无边无际的陶俑军阵,想起了文伯关于“玄俑卫”的传说,想起了荆云手中那半块虎符,更想起了……此时此刻,正在帝都方向爆发的惨烈攻城战,以及身在静园、生死未卜的荆云!
难道……虎符的传说,是真的?地面的震动和战火的刺激……惊动了那些沉睡的怪物?
“沈军师,现在怎么办?”将领们全都看向沈清,刚刚被鼓动起来的士气,又被这诡异的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
沈清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地宫异动,福祸难料。但眼下,首要目标依然是帝都!
“石柱!”他沉声下令。
“在!”
“你带本部精锐,立刻赶往陶窑关地宫入口!加派三倍岗哨,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准再入内探查!若里面真有异动……封死入口!”沈清眼中寒光一闪。
“得令!”石柱也知道轻重,领命而去。
“其余各部,按原定计划,继续向铁穹城施压!记住,我们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和压力,不是拼光家底!轮番佯攻,多用火矢、擂鼓、疑兵,把声势给我造到最大!”
“是!”
将领们纷纷领命出帐。最后,沈清叫住了负责联络城内暗线的将领:“给城里我们的人传信,不计代价,打探静园消息,尤其……是关于云帅的。”
“明白!”
所有人都离开后,大帐内只剩下沈清一人。他踉跄一步,扶住沙盘边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的决断和强硬,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步险之又险的棋。攻城是险,地宫异动是更大的未知之险。而现在,他只能祈祷,自己这步棋,真的能为荆云挣出一线生机。
他望向帐外帝都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荆云……你一定要……活着啊……”
静园,敞轩之外。
厮杀已近尾声。
荆云浑身浴血,拄着长剑,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他周围倒下了七八具黑衣人的尸体,但剩下的十余人,依然围着他,虎视眈眈,只是被他刚才那不要命的悍勇所慑,一时不敢上前。
赵无庸站在稍远处,脸色阴沉地看着远处的烽火,又看看地上那两半沾染血污后似乎黯淡了一些的虎符,最后目光落在勉强支撑的荆云身上。
帝都的攻城战打乱了他所有布置。沈清这一手围魏救赵,虽然在他看来是蠢招(他不认为赤焰军能破城),但却实实在在地牵制了城防力量,让他无法从容调度更多人手来彻底拿下荆云。
而地上虎符刚才那瞬间的微弱异象,也让他心头蒙上一层不安的阴影。
“罢了。”赵无庸忽然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深深的阴冷,“今日,就先到这里。”
黑衣人闻言,稍稍后退,但仍围住荆云。
赵无庸走上前,捡起地上那两半虎符,仔细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荆云:“荆云,你的好军师,可是巴不得你死在这儿,好接手你的兵马呢。”
荆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挑拨离间?赵公公,你的手段,未免太低劣了。”
赵无庸也不生气,将虎符收好。“是不是挑拨,你心里清楚。杂家改主意了,不杀你。但你,也别想回去。”
他对手下吩咐:“把他关进地牢,和阿蛮做个伴。好生‘照顾’,别让他死了。等韩固收拾完外面的乱子,杂家再好好跟这两位‘贵客’,聊聊这天下大势,聊聊……他们的血脉,到底该用在何处。”
两个黑衣人上前,粗暴地将几乎脱力的荆云架起。
荆云没有反抗,只是死死盯着赵无庸,眼中是永不屈服的光芒。
就在他被拖离敞轩,经过那片沾染了血与酒的地面时,他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微微硌了一下。
无人注意,一滴从他伤口滑落的鲜血,悄然渗入了那片混合着酒液和其他人鲜血的泥土中。
而在他被押往黑暗地牢的同一时刻,数十里外,陶窑关地宫深处。
那片令人窒息的陶俑军阵,前排至少有上百具陶俑,它们空白的面部,此刻已“注视”着帝都方向。一种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能量流动,仿佛顺着地脉,从静园方向,从那些沾染了特殊血脉的鲜血中,被汲取、传导而来,无声地浸润着这些冰冷陶土的深处。
最前排一具陶俑,它那持着锈蚀长戟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了一根手指的幅度。
仿佛在确认,仿佛在……苏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