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矿星D4区的红雾似乎被连日来的血与火冲淡了些许,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烟尘,洒在红云矿场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塌陷巨坑上。
坑底,燃烧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焦糊味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烈攻防的代价。
战争结束了。
当罗根平静地举起双手,当最后一台霍克军“工蚁III”的驾驶舱盖打开,当那些灰头土脸的霍克士兵被安德烈带着同样疲惫却眼神凶悍的起义军士兵用枪指着,驱赶到角落抱头蹲好时……
卡洛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睚眦驾驶舱内刺耳的警报声、机体各处的剧痛、强行驱动濒临崩溃躯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呼…呼…结…结束了…”他试图在通讯频道里说点什么,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破锣。
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安德烈在下面挥舞着步枪的狰狞面孔、雷克那台单膝跪地冒烟的机体、远处士兵们围着布兰登那台扭曲塌陷的“工蚁III”疯狂作业的画面…一切都在飞速褪色、远去。
“卡洛?卡洛!回话!”雷克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传来。
卡洛想回应,却只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呻吟。
随即,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彻底笼罩了他的意识。
睚眦庞大的身躯失去了所有动力,如同山峦般轰然向前倾倒,巨大的金属头颅重重砸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一片烟尘。
“卡洛——!”
“医疗班!快!整备库那边!卡洛晕过去了!”
“妈的!担架!快!”
混乱的呼喊声响起,几个穿着沾满血污白大褂的医疗兵连滚带爬地冲下巨坑,在弗兰克大叔指挥整备班用简易吊索和液压杆撬开睚眦严重变形的驾驶舱门后,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卡洛抬了出来,放在担架上,飞快地抬向陆地基地的医疗站。
与此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战斗”也在紧张进行。
安德烈指挥着士兵们,粗暴但高效地收缴着投降霍克军的武器,将他们驱赶进临时用合金板围起来的战俘营。
对于战场上的机甲残骸,士兵们更是无比警惕。他们撬开每一台尚能辨认的霍克机甲的驾驶舱,将里面已经毙命或重伤昏迷的驾驶员拖拽出来。
尸体被集中处理,重伤者则被抬往医疗站——这是袁章的命令,无论敌我,重伤者优先救治。
当士兵们费力地撬开布兰登那台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工蚁III”驾驶舱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驾驶舱严重变形,仪表盘碎裂,线路裸露闪烁着电火花。
布兰登浑身浴血地被卡在变形的座椅和操纵台之间,脸色灰败,胸膛几乎没有起伏,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妈的,又一个…没救了…”一个年轻士兵看着那恐怖的景象,下意识地低语。
“闭嘴!”旁边一个断了条手臂的老兵怒吼道,他探身进去,颤抖着将手指伸到布兰登的脖颈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老兵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嘶声吼道:“还有气!他妈的!还有脉搏!很弱!医疗班!医疗班死哪去了!这里!快来人啊——!!!”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附近的士兵和医疗兵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几个医疗兵扛着担架和急救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在士兵们用液压剪和撬棍配合下,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布兰登从钢铁坟墓里剥离出来。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令人揪心的金属摩擦声,生怕造成二次伤害。
当布兰登沾满血污和油渍的身体终于被抬上担架时,他的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快!送急救室!丽莎医生!重伤员!”医疗兵嘶吼着,抬着担架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医疗站。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残酷的战场上顽强地燃烧起来。
整备库区域更是前所未有的繁忙,甚至比战前还要喧嚣。
老弗兰克大叔的嗓门已经彻底沙哑,但依旧如同最高指挥官般咆哮着:
“那边!那台‘兵蚁II’!对!沃克那台!小心点拖!胸甲破了,别他妈扯烂了里面的神经传感线路!那玩意儿值钱!”
“布鲁克!带几个人,去把坑里那两台还算完整的‘工蚁III’拖回来!用三号牵引车!妈的,履带断了就用平板拖!”
“整备班的小崽子们!都给我动起来!清点所有能用的零件!装甲板、液压管、引擎核心!特别是那三台卓越级的!眼睛放亮点!这些都是咱们的命根子!”
整备班的小伙子们如同打了鸡血,驾驶着各种型号的工程车辆——重型拖拉机、履带式牵引车、甚至改装的矿用运输车——在战场上穿梭。
巨大的钢缆拖拽着沉重的机甲残骸,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混合着引擎的轰鸣和弗兰克大叔的咆哮,构成了一曲充满力量与希望的战后交响。
一台台伤痕累累、甚至缺胳膊少腿的机甲,无论敌我,都被小心翼翼地拖向整备库那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入口。
那里,将是它们重获新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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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冰冷粘稠的泥沼。
意识断断续续,耳边有时是模糊的警报声,有时是金属扭曲的呻吟,有时是弗兰克大叔遥远的咆哮,有时又是医疗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汐,时涨时落,每一次试图挣扎清醒,都会被更深沉的黑暗拽回。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而黑暗的隧道,一丝微弱的光线刺入眼帘。卡洛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洁白的……天花板?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转动干涩的眼球,看到了床边挂着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手臂的血管。
身体像是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无处不痛,尤其是胸口和左肩,但一种久违的、劫后余生的松弛感弥漫开来。
“水…”他喉咙干得冒烟,发出嘶哑的声音。
一个穿着护士服、面容疲惫却带着惊喜的年轻姑娘闻声凑了过来:“卡洛大哥!你醒了?太好了!别急,慢慢喝。”她小心地用吸管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卡洛感觉舒服多了,意识也清晰了不少。
“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可吓死我们了!”小护士心有余悸地说,“医生说你是过度透支加多处内伤,能醒过来就没事了!饿不饿?我去给你拿营养膏?”
“营养膏?”卡洛下意识地皱眉,胃里一阵翻腾。
昏迷前的惨烈战斗和那该死的能量膏味道仿佛又回来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膀胱的鼓胀感战胜了一切。
“不…我要…我要上厕所…”
“哎!你别动!小心伤口!”小护士连忙按住他,“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便盆…”
“不…不行!”卡洛脸憋得通红,矿工汉子的倔强劲儿上来了,“老子…老子要下床!扶我起来!”
小护士拗不过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下床。
卡洛感觉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向病房外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
解决完人生大事,卡洛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虽然走路还是像踩棉花。他扶着冰冷的合金墙壁,慢慢往回挪。刚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卡洛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嗡!
刹那间,卡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眼前站着的,赫然是布兰登!
他穿着一身病号服,脸色苍白得像纸,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只手臂吊在胸前,走路也一瘸一拐。
但那张脸,卡洛死也不会认错!就是布兰登!
“鬼…鬼啊——!!!”卡洛的惨叫撕心裂肺,响彻了整个走廊!他像见了鬼一样猛地向后跳去,结果忘了自己重伤初愈,脚下一软,“噗通”一声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剧痛让他龇牙咧嘴,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只是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眼睛死死瞪着布兰登,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语无伦次地嘶喊: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沃克!是沃克劈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你别找我!”
“对不起!对不起布兰登!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捏扁你机甲脑袋!不该把你丢出去!我错了!你…你安息吧!别缠着我!回头…回头我给你烧最好的能量膏!烧…烧十箱!”
布兰登被卡洛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目瞪口呆,在听到卡洛慌乱到连之前痛扁他的黑历史都说出来时,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刚想开口解释:“卡洛老大,我…”
“啊啊啊!别过来!你别过来!”卡洛吓得魂飞魄散,双手胡乱挥舞着,仿佛要驱散眼前的“幽灵”。
这边的巨大动静立刻引来了值班的护士和医生,还有几个路过的伤员,众人围过来,看着坐在地上惊恐万状的卡洛和一脸懵的布兰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和滑稽。
“怎么回事?”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袁章在亚伦的陪同下,刚处理完一堆战后事务,正好路过医疗区,听到卡洛的惨叫立刻赶了过来。
他看到坐在地上、吓得面无人色的卡洛,又看了看一脸无奈、试图解释的布兰登,瞬间明白了缘由。
袁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难以抑制地抽动起来,最终忍不住扶额,发出了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卡洛…你…唉!”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还在“驱鬼”的卡洛从地上拽了起来,把卡洛吓得差点又要尖叫,看到是袁章才安静下来。
袁章转向布兰登,语气温和:“布兰登,你没事了?能下床了?”
“袁章老爷!”布兰登连忙恭敬地点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尴尬,
“医生说都是外伤和脑震荡,骨头断了几根,但没伤到内脏,静养就好。今天刚拆了部分绷带,医生说可以适当下床活动了。”
袁章点点头,拍了拍布兰登没受伤的肩膀,然后转向还处于惊魂未定状态、死死抓着自己胳膊的卡洛,无奈地解释道:
“卡洛,看清楚!活的!布兰登没死!医疗班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你昏迷了三天,不知道而已!他不是鬼!”
“活…活的?”卡洛瞪大了眼睛,看看袁章,又看看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笑容的布兰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飞快地戳了戳布兰登吊在胸前的手臂。
温的!
“靠!真…真没死啊!”卡洛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下来,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这次是累的),拍着胸口。
“吓死老子了!布兰登你小子…命真硬!比老子的睚眦还硬!”
众人哄堂大笑,医疗站压抑的气氛被这出闹剧冲淡了不少。
袁章也笑着摇了摇头,对布兰登正色道:“布兰登,你的英勇和牺牲,为矿场,为所有人赢得了生机。我代表红云矿场,感谢你!”
说着,他从亚伦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到布兰登手。
“这是给你的奖金,矿场的一点心意。另外,给你批一个星期的假,回去好好看看莎拉和莉莉,养好伤再回来。矿场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布兰登看着手中的袋子,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份量,又听到可以回家看妻女,这个在战场上硬扛致命一击都没掉泪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袁章老爷!”
“好了,既然卡洛也醒了,”袁章看向被护士扶起来的卡洛。
“丽莎医生说了,你们两个现在都没大碍了,卡洛主要是脱力和内伤震荡,醒了就没事,静养补充营养就行。布兰登也是需要静养。我看,不如今天就一起出院吧?卡洛,饿不饿?我请你吃顿好的,算是庆祝你们俩都活着回来,也给布兰登送行。”
卡洛一听“吃顿好的”,眼睛瞬间亮了,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起来,之前的恐惧一扫而空:“饿!饿死了!少爷!我要吃两碗…不!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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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基地食堂的小包间里,弥漫着久违的、令人垂涎的香气。
桌子上摆着几大盘热气腾腾的食物:颗粒分明、裹着蛋液和火腿丁的炒饭;炸得金黄酥脆、滋滋冒油的合成肉排;油亮软糯、蒜香扑鼻的炒茄子;甚至还有一小盆飘着葱花、热气腾腾的蔬菜汤。
这些在深红矿星,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是袁章特意花了大价钱,从托尼那边换来的“奢侈品”。
卡洛和布兰登看着眼前的食物,眼睛都直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着。布兰登因为伤势,吃得比较斯文,但速度一点也不慢。
卡洛则完全放开了,端起满满一大碗炒饭,也不用勺子,直接拿叉子就往嘴里扒拉,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赞道:
“呜…好吃!少爷…太好吃了!比能量膏强一万倍!”
袁章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他自己也慢条斯理地吃着,但速度同样惊人。他面前已经堆了三个空碗,此刻正端起第四碗炒饭。
“慢点吃,有的是。”袁章夹起一块炸肉排,咬了一口,外酥里嫩,油脂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食物的美好。
他一边吃,一边和卡洛聊着矿场的情况。
“后勤压力不小,”袁章喝了口汤,“这一仗打得太惨烈,药品消耗巨大,食物储备也见了底。还好托尼那边还算‘仗义’,用信用点和部分缴获的零件换了些急需的物资。这些吃的,就是刚换来的。”
“托尼那家伙打霍克了?”卡洛嘴里塞满炒茄子,含糊地问。
“嗯,”袁章点点头,“就在我们激战的同时,托尼派遣了部队,突袭了霍克在D4区最大的精炼厂。霍克把精锐都派来打我们,后方空虚,听说损失惨重。现在霍克是焦头烂额,短时间内应该顾不上我们了。”
“打得好!狗咬狗!最好都死光!”卡洛拍手叫好,又干掉一碗炒饭。
袁章没有制止卡洛的言行,只是笑了笑,继续道:“矿场修复也在进行,安德烈带着人日夜赶工。最重要的是缴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加上我们原有的,现在整备库里躺着的是:一台泰坦(睚眦),三台卓越级的‘兵蚁II’,还有十台能修复的先驱级‘工蚁III’。”
“噗——!”卡洛正喝汤,闻言差点喷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多…多少?!三台卓越,十台先驱,我的天!我们…我们发财了!霍克老狗要是知道他的宝贝都归了我们,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布兰登也停下了筷子,即便有所预料,却还是震惊地看着袁章。
这个数字,意味着红云矿场的武装力量在整备工作完成后,将会瞬间跃升到十三区一流水平!
“等等!”卡洛突然想起什么,掰着手指头算,“不对啊少爷!霍克派了十二台‘工蚁’,我们原来也有四台,被打坏的不算,能修好的应该更多啊?十六台才对!”
袁章放下碗筷,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账是这么算。但有六台破损实在太严重,修复的代价远超价值。弗兰克评估后,决定拆了两台当备件库,另外四台,连同战场上缴获的一些霍克军制式武器,打包卖给了托尼…换钱。”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不然你以为这些好东西哪来的?矿场要运转,伤员要救治,机甲要维修,样样都要钱。我们现在是发了点‘战争财’,但花钱的地方更多。”
卡洛看着桌上的美食,又想想整备库里那些崭新的“家当”,挠了挠头,咧嘴笑了:“卖得好!值!用霍克的破烂换吃的,值!”
袁章看着卡洛干掉第三碗炒饭,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第五碗,用纸巾地擦了擦嘴。
他身高一米九,体型在矿工中本就鹤立鸡群,骨架匀称,只是之前被矿场粗糙的食物折磨得有些清瘦,此刻吃饱喝足,精神焕发,眉宇间那股内敛的锐气和隐隐的力量感更加明显。
卡洛看着袁章,心里嘀咕:少爷要是天天都吃这么多,说不定真能成矿场第一猛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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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袁章带着卡洛和即将启程回家的布兰登,来到了矿场后方一片新开辟的肃穆区域。
这里背靠一片相对稳固的岩壁,远离矿坑的喧嚣。一排排简陋但整洁的合金板墓碑整齐地竖立着,上面刻着名字和一些简单的日期。每一座墓碑前,都摆放着一小块挖自矿场、带着暗红色泽的矿石,象征性地寄托着哀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岩石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新刻金属的味道。
“这里…是战死的兄弟们?”卡洛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变得有些沉重。布兰登也默默地站直了身体。
“嗯。”袁章站在墓群前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姿挺拔。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墓碑,眼神平静而深邃,没有太多悲伤,更像是一种审视和铭记。
“三百七十六人。包括我们的人,和那些没有撑过去的霍克军重伤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片寂静之地。
“知道我为什么坚持安葬霍克的人?”他忽然开口,声音惊飞了岩壁上的锈蚀甲虫。
卡洛张了张嘴,却被布兰登轻轻按住肩膀。
“不是慈悲。”
袁章的目光扫过远处整备库腾起的黑烟,“当他们的尸体和我们的混在一起,活着的人就分不清敌友了。”
布兰登喉结滚动:“但…您给他们立碑。”
“碑上刻的不是名字,是规矩。”袁章的指尖划过最近的墓碑,刻痕边缘还带着新凿的毛糙,“在这吃人的矿星,比枪炮更致命的,是让别人相信你值得追随。”
“我计划等伤员们恢复得差不多,能走动的时候,组织所有人来这里祭拜一次。”袁章继续说道,语气平淡,“请个会说点场面话的人,念点悼词,烧点东西。虽然我自己不信这些。”
他微微偏头,看向卡洛和布兰登,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洞悉人心的弧度,“但我知道,这对活着的、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从矿渣堆里爬出来的粗人来说,很重要。看到同伴被好好安葬,有个地方能哭两声、骂几句,心里会好受点。知道领头的人记得他们的牺牲,以后…才更敢跟着你拼命。”
卡洛和布兰登都沉默了。袁章的话直白得近乎冷酷,却又精准地戳中了他们的心坎。
在深红矿星这种地方,死亡司空见惯,但能被记住、被安葬,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奢侈和尊重。
袁章这么做,确实比喊一万句口号都更能凝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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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监狱区。这里原本是存放备用零件的库房,现在用粗大的合金栅栏隔成了一个个单间。
罗根独自坐在冰冷的金属板床上,背脊挺得笔直,闭目养神。他身上换上了干净的囚服,但那股沉稳如磐石的气质丝毫未变。
脚步声响起。雷克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他的伤势比卡洛轻,恢复也快,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行动已无大碍。
“罗根。”雷克的声音依旧平静。
罗根睁开眼,看向雷克,微微颔首:“雷克队长。伤好了?”
“死不了。”雷克走到栅栏边,隔着冰冷的金属看着他,“你的伤?”
“皮肉伤,无碍。”罗根回答简洁。
两人沉默了片刻。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此刻却有种奇特的平静。
“你的防御,很扎实。”雷克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尤其是塔盾的运用,几乎找不到破绽。如果不是我们最后…”
“兵败如山倒,没什么好说的。”罗根打断了他,声音毫无波澜,“你的斧头,更好。还有那个卡洛,配合得不错,以伤换伤,果断。是合格的战士。”
雷克看着罗根那张岩石般的脸,忽然问道:“为什么投降?以你的实力,如果拼命,我们就算能拿下你,代价也会很大。”
罗根的目光越过雷克,似乎看向了虚空,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大势已去,徒死无益。霍克付的钱,只够我战斗到被俘或者失去战斗力为止。”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雷克,带着一丝坦率,“而且…我听说过一件事。你们那位袁章老爷,给巴索的残党发遣散费。五十信用点,不多,但…按规矩办事。”
雷克眼神微动,明白了罗根的意思。他回想起当初袁章力排众议坚持发遣散费时,自己也曾有过疑虑。
现在看来…
“袁先生…确实和别人不一样。”雷克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罗根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同。对于雇佣兵来说,一个讲规矩、守信诺的雇主,比什么都重要。
——————
袁章带着卡洛走进监狱通道时,正好看到雷克从罗根的隔间出来。
两人点头示意,雷克低声对袁章说了句:“谈过了,没问题。”便离开了。
袁章走到罗根的隔间门口,守卫打开了铁门。卡洛抱着胳膊,如同门神般站在袁章身侧,警惕地盯着罗根。
罗根站起身,平静地看着走进来的袁章和卡洛,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罗根。”袁章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伤势恢复得如何?”
“死不了。”罗根的回答依旧简洁。
“很好。”袁章点点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如同磐石般的男人,
“罗根。”袁章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前“兵蚁II”驾驶员,“红云矿场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能驾驭卓越级机甲的机师。”
罗根抬起头,迎着袁章的目光。
那双眼睛深邃、平静,带着一种审视和…务实。
“沃克死了,维克多死了,‘三叉戟’没了。霍克现在自顾不暇。”袁章继续说道,“你在战场上战斗到了最后,尽到了雇佣兵的职责。现在,我想给你一份新的合同。”
罗根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袁章,似乎在评估。过了几秒,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矿坑塌陷…是你的手笔?”
“是。”袁章坦然承认。
“很厉害。”罗根言简意赅地评价,“直接改变了战局。败在算计下,不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卡洛,又回到袁章脸上,“工资多少?阵亡抚恤金怎么算?作战任务范围?加班有补贴吗?”
一连串生硬、直接、完全符合雇佣兵身份的提问,没有一句废话。
袁章似乎早就料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开始逐一回答。两人就在这狭小的囚室里,如同谈判桌上的商人,一板一眼地讨价还价起来,卡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月薪,一万信用点。基础。”
“一万五。我值这个价。有官方认证的B级机师,十三区民间不超过十个。”
“一万二。包食宿,医疗全免。阵亡抚恤金按最高标准。”
“一万三。战利品分成,百分之五。”
“百分之三。重大战役额外奖金另算。”
“成交。”
没有握手,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
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格式化的雇佣合同被守卫递了进来。
罗根仔细看了一遍条款——主要是薪资、任务范围和免责条款——确认无误后,拿起笔,在乙方签名处,签下了自己刚劲有力的名字。
当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一刻,深红矿星十三区最顶尖的防御型机甲驾驶员之一,“铁壁”罗根,正式成为了红云矿场的一员。
袁章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对旁边的看守示意:“开门。”
合金栅栏缓缓升起。
罗根走出牢门时,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表情或动作,只是简单地跨过门槛,仿佛只是换了个工作地点。
高大的身躯站在袁章面前,却还是矮了一头。
罗根微微低头:“老板。”
袁章伸出手。
罗根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礼节,但还是伸出手,和袁章那只修长却有力的手握了一下。
“欢迎加入红云矿场,罗根。”袁章收回手,脸上又变得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卡洛,带罗根去整备库,让弗兰克看看他的‘兵蚁II’还能不能修好。顺便,给他安排个住处。”
“是,老爷!”卡洛应道,看着身边这位刚刚还是死敌、此刻却成了“同事”的卓越级机师,心情复杂,但还是对罗根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根沉默地跟在卡洛身后,离开了监狱通道。
袁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栅栏后那些或敬畏、或茫然、或嫉妒的俘虏目光,转身,也离开了这片充斥着失败者气息的地方。
深红矿星的风,卷起红色的尘埃,吹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矿场。
整备库的喧嚣、医疗帐篷的静谧、新坟地的肃穆、以及监狱里这无声的契约…共同构成了劫后余生的复杂图景。
余烬尚未冷却,新的篇章,已在废墟之上悄然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