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幕深处,红区医疗单元的绝对寂静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取代——那是生命维持系统低沉而规律的嗡鸣,混合着数十块全息监测屏无声流淌的数据瀑布,共同构筑了一座冰冷的数字囚笼。空气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顽固地盘踞着,试图掩盖更深处弥漫的、来自林熵左臂伤口的、若有若无的甜腥与金属锈蚀混合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被反复撕裂后的精神熵味。
林熵躺在特制的维生床上,像一具被精密仪器锚定在生死边缘的残破标本。高强度镇静剂和神经阻断剂的冰冷洪流持续冲刷着他的血管,强行压制着身体因剧痛而产生的任何细微痉挛,将他拖向一种无梦却充满惊涛骇浪的混沌深渊。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费力而浅短,胸腔如同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灼烧般的隐痛。脖颈上冰冷的金属抑制项圈,探针持续释放着麻痹神经的微电流,带来一种全身浸泡在粘稠冰水中的沉重麻木感,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外界的物理刺激,却无法隔绝体内汹涌的痛楚和意识深处的风暴。
他的左臂,是这场风暴的物理中心。厚厚的生物凝胶敷料覆盖着从肩部延伸到肘关节的恐怖伤口,边缘被特制的金属夹板强行固定,防止因无意识的抽搐造成二次撕裂。敷料之下,熵灭弹造成的极寒冻结坏死与灵能枷锁爆炸引发的熵能深度侵蚀,形成了诡异而恐怖的混合伤。焦黑碳化的冰晶痕迹如同丑陋的纹身,烙印在伤口边缘,而深处,在凝胶和强效抑制剂的压制下,那些被污染的组织仍在进行着微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如同冰层下蛰伏的活物,不时渗出几缕粘稠、闪烁着黯淡油光的黑液,无声地侵蚀着敷料。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将冰冷的剧痛和灼烧的异物感泵向全身,提醒着他腕表屏幕上那死寂凝固的数字——95.1%。这不再是简单的百分比,而是一块冰冷的墓碑,刻着“畸变体079”的烙印,悬于头顶,时刻可能落下终结的铡刀。
楚月坐在弧形监测台前,幽蓝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疲惫轮廓。额角那道被碎片划破的伤口已贴上透明的生物敷料,但下方的淤青和眉宇间深锁的忧虑却无法掩盖。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环绕病床的数十块全息屏幕上飞速扫视。代表林熵生命体征的数据流如同为濒死者吟唱的死亡数字诗篇,每一个微小的波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脑电波监测屏上,紊乱的波形剧烈起伏,尖峰与低谷交错,形成一片混沌的雷暴云图,显示出意识深处正经历着远超肉体痛苦的剧烈风暴。神经应激指数如同过载的仪表,指针死死顶在红色区域的顶端,发出无声的尖啸。血液分析图谱上,代表熵能代谢副产物浓度的曲线高耸得触目惊心,并且与左臂枷锁传感器残留读数(尽管枷锁已毁,但植入的微型探针仍在工作)传来的微弱能量脉冲,呈现出一种诡异到令人心悸的同步峰值。最核心的,是腕表内置生物芯片直接反馈的污染指数读数——95.1%,如同凝固的黑色墨点,纹丝不动,散发着绝对的死亡气息。
“生理指标维持临界,污染指数稳定…但精神海啸从未停歇。”楚月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控制面板。周启明那句“活着,清醒地活着”的要求,此刻像一道冰冷的绞索,勒在她作为医者的信念之上。隔壁的监控室,莫里斯首席的团队正通过加密数据链贪婪地吮吸着这里的每一字节信息。他们的要求赤裸而直接:在目标彻底崩溃前,榨取出“接口”在极端压力下的一切反应模式,哪怕代价是加速他的死亡。而雷罡的“最终净化”授权,如同悬在门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监护单元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白塔高级助理研究员制服、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面容刻板,眼神锐利而淡漠,如同扫描仪般精准地落在病床上的林熵身上,对楚月的存在视若无睹。他手中拿着一个银色的金属数据板,屏幕上跳动着复杂到令人眼晕的能量波形参数。
“楚医师,莫里斯首席指令。”助理研究员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机器合成,“‘接口残余活性与精神污染关联性测试’序列Gamma,参数已优化。即刻执行。”他将数据板不容置疑地递向楚月。
楚月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压抑的怒火:“Gamma序列?现在?!他的神经应激指数已经过载!污染指数处于临界点!任何额外刺激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崩溃或…诱发二次畸变!这是谋杀!”她指向监测屏上那片刺目的红色警告区域。
助理研究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幽蓝的冷光,掩盖了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风险可控。首席认为,临界状态下的数据最具突破性价值。这是伽马级优先项目,副局长亲自核准。”他刻意强调了“副局长”和“核准”两个词,威胁之意昭然若揭。“或者,需要我现在接通副局长的加密频道,由他亲自向你重申命令的优先级?”
空气瞬间凝固。楚月的手指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周启明冷酷的脸、雷罡冰封的枪口、莫里斯眼中那令人作呕的狂热…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沸腾的怒意,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的寒风:“Gamma序列的能量冲击强度足以摧毁他残存的意识屏障!我要求至少进行一轮深度神经舒缓,建立基础耐受阈值!否则,测试不仅无效,目标会在数据采集完成前彻底脑死亡——这违背了副局长‘清醒地活着’的核心指令!你可以这样回复首席,后果由我承担!”
助理研究员盯着楚月看了几秒,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分量和对抗的决心。最终,他收回了数据板,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很好。我会如实转达楚医师的‘专业风险评估’和…‘拖延战术’。半小时。希望半小时后,079号还能保有采集有效数据的‘清醒度’。”他不再多言,转身如同幽灵般无声地离开了监护室。
门无声关闭。压抑的寂静重新笼罩,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楚月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撑住额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这争取来的半小时喘息,代价是她彻底站在了白塔和副局长意志的对立面。
她看向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林熵。他苍白的面容在幽光下如同石膏,唯有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的眼睫,昭示着意识深处正经历着何等惨烈的厮杀。王浩最后那声扭曲的“林熵”,那颗凝固着茫然神情的怪物眼球...这些碎片在她心中翻腾。
“活下去…才有机会讨回公道…”她低声重复着自己不久前对他说过的话,更像是对自己濒临崩溃信念的加固。她猛地起身,不再犹豫,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
“启动‘绿十字’深层神经舒缓协议,序列Theta。最高优先级。”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接入‘灵能共鸣引导’辅助模块,频率校准至…创伤后应激保护频段。”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利用医疗部绿十字最尖端的神经舒缓技术,结合对林熵精神波动残留数据的分析,尝试在他被反复撕裂的意识废墟中,建立起一小块临时的、相对稳定的“安全区”。
柔和的、带着微暖绿意的光晕从天花板和墙壁的特定节点亮起,取代了原本冰冷的白光。一种如同深海低鸣、又似母亲安抚摇篮曲的舒缓声波,以特定的频率和振幅在室内弥漫开来,轻柔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几根细如发丝、顶端闪烁着柔和绿光的探针,从维生床的支架中无声探出,精准地悬浮在林熵的太阳穴、额心和后颈上方,并不接触皮肤,而是释放出极其微弱的、带有特定谐振频率的能量场,试图与他混乱的脑波产生微弱的同步。
楚月全神贯注地盯着脑波监测屏。那狂暴的雷暴云图在Theta序列的介入下,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平缓迹象。尖峰的锐度略有降低,低谷的深度似乎被无形的手托住了一些。代表精神压力水平的曲线,出现了一个微小但确实存在的回落拐点。
“共鸣频率稳定…精神熵值微量下降…0.3个百分点…”楚月喃喃道,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丝。这是好的开始。她小心翼翼地微调着引导模块的参数,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寻找着那微妙的平衡点。
就在舒缓程序运行到第十分钟,林熵的脑波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相对平稳状态时——
嗡!!!
林熵那只唯一完好的、无力垂在床边的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毫无征兆地再次同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白色光晕!
光晕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就在这微光出现的刹那,异变陡生!
楚月面前的数块监测屏猛地爆出大片的雪花噪点!代表林熵左臂污染残留的读数曲线如同失控的野马,疯狂向上飙升!腕表屏幕上那凝固的95.1%,**极其诡异地跳动了一下——95.2%!**
“警告!未知能量扰动!污染指数异常波动!来源…来源不明!”系统刺耳的警报声被楚月强行手动静音,她心脏狂跳,目光死死锁定在污染源探测器的反馈上。
探测器的指向并非林熵的左臂伤口,而是…指向了他身体正上方,那片空无一物的空气!仪器捕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精神污染特征的能量脉冲,如同投入意识深潭的石子,引发了连锁反应!
林熵的身体在维生床上猛地一颤!一直相对平稳的脑电波瞬间炸开!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尖峰脉冲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监测屏!他紧闭的双眼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仿佛在追逐着什么,又像是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视觉冲击!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切断外部精神感应!启动最高级精神屏蔽!快!”楚月对着系统急吼,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化为残影。
然而,共鸣一旦建立,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丝缝隙。林熵的意识,被那股冰冷、绝望、带着强烈空间扭曲感的意念洪流,再次蛮横地拖拽出去!
* * *
他的“视野”没有投向天海大学已成废墟的417寝室,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透了铁幕层层叠叠的合金壁垒,跨越冰冷的数据洪流,猛地“坠”入了一个冰冷、昏暗、充满了机油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空间。
这是一个狭小的个人休息室。风格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张金属床铺,一张同样材质的桌子,一把椅子。墙壁上挂着一套清洗干净、叠放整齐的备用灰色作战服。桌子上,除了一台老式金属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就只有一件东西——
那枚属于雷罡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鹰隼徽章。
此刻,徽章被随意地放在桌面上,鹰隼锐利的眼睛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休息室的门紧闭着。雷罡本人并未出现在这个画面里。但林熵的“感知”却清晰地“锁定”了房间内唯一有生命气息的物品——那枚徽章。更准确地说,是徽章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米粒大小的暗槽。
暗槽被打开了。
一枚比米粒略大、呈现出深邃暗红色、如同凝固血滴般的不规则结晶体,正静静地躺在徽章内部的微型凹槽中。晶体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细微的棱角和天然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内部仿佛有粘稠的血液在极其缓慢地流动、旋转,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悸动的、甜腥中带着极致冰冷的混乱气息。正是王浩畸变体残留的“泪石”!
这股气息,与林熵左臂深处那被压制却依旧蠢蠢欲动的混乱力量,与王浩引爆相位场时那绝望的空间波动,甚至与天海大学“晨读少女”雕像那无声哭泣中蕴含的悲鸣,产生了强烈的、跨越维度的共鸣!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熵被反复撕裂的意识伤口上!
“嘶…”林熵在现实中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抽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维生床的束缚带被绷紧到极限!脖颈上的抑制项圈瞬间释放出更强的电流,强行压制身体的暴动,却加剧了灵魂的痛苦!
楚月脸色煞白,她看到监测屏上,代表林熵精神污染指数的曲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向着更高的深渊冲刺!腕表屏幕上,那黑色的95.2%数字,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边缘开始模糊、颤动!
“干扰源锁定!是…是高纯度精神污染结晶!共鸣反应!”系统终于捕捉到了源头,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给我切断它!不惜一切代价!”楚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林熵那只痉挛的右手,再次爆发出刺目的炽白光芒!这一次,光芒并非无意识的外泄,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被痛苦和愤怒驱动的反击意志!光芒如同失控的闪电鞭,在他手掌周围半米范围内疯狂地抽打、炸裂!空气中爆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和炫目的彩色电火花!维生管线被扫中,接口处冒出黑烟!
“能量失控!强度C+!危险!”系统警报升级。
然而,这狂暴的能量爆发似乎并非完全失控!其中一道最为凝聚的白色电光,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并未抽打周围的设备,而是猛地向上窜起,狠狠“撞”向了林熵意识中那个与“泪石”共鸣的精神连接点!
轰!!!
林熵的意识深处,仿佛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
那枚暗红色泪石在徽章凹槽中“看”到的景象瞬间被炽白的光芒吞噬!冰冷休息室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子般炸裂!那股冰冷绝望的共鸣感被这纯粹由守护意志驱动的净化能量(尽管它同样带着混乱的反噬)狠狠撕裂、驱散!
“呃啊啊啊——!”现实中的林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口中喷出一股暗红色的血沫,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砸回医疗床,彻底失去了意识。右手爆发的白光瞬间熄灭。
监护室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监测屏上一片混乱的红色警告。
楚月扑到床边,手指颤抖地搭上林熵颈侧的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她抬头看向腕表屏幕——
95.1%。
那疯狂跳动的数字,在净化能量强行中断了“泪石”共鸣后,竟然诡异地…回落到了之前的稳定点?代价是林熵再次濒临死亡边缘。
“污染指数…回落?这…怎么可能?”楚月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深的困惑。刚才那狂暴的净化能量爆发,似乎…在更深的层次上,短暂地“重置”或“压制”了因泪石共鸣而激化的污染进程?这颠覆了她对熵能污染的所有认知!
就在这时,监护单元的门禁通讯灯急促地闪烁起来,传来周主管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楚月医师!白塔监测到B-9单元发生高强度能量波动及污染指数异常峰值!莫里斯首席要求立刻提交事件报告及完整数据!另外,副局长办公室通知,一小时后,医疗部伦理审查委员会将对你关于编号079的处置权限及风险评估能力,进行紧急聆讯!”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砸在楚月心头。聆讯?这分明是剥夺她对林熵掌控权的前奏!白塔要数据,副局长要“清醒的样本”,而雷罡…私藏着危险的“泪石”…
她看着病床上气息奄奄、刚刚经历了又一轮生死折磨的林熵,又看向屏幕上那凝固的95.1%,一股混合着愤怒、绝望和坚定守护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激荡。
风暴,才刚刚开始。
* * *
铁幕,下层生活区,E-7号休息舱室。
空气里弥漫着合成清洁剂干燥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枪油味。狭小的空间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被压缩到了极致功能化的状态,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昏黄的台灯光线被金属灯罩束缚,吝啬地洒在桌面上,照亮了那枚边缘磨损的鹰隼徽章。
雷罡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静静坐在金属靠背椅上。厚重的作战装甲已经卸下,只穿着深灰色的制式内衬,勾勒出依旧如同钢铁浇铸般的强壮身躯。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锐利依旧,如同冰层下永不熄灭的寒星。
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正捏着那枚刚从徽章暗槽中取出的暗红色“泪石”。米粒大小的晶体,在指腹间缓缓转动,粘稠的暗红光泽在灯光下流淌,散发出甜腥与冰冷交织的、令人灵魂深处悸动不安的气息。这股气息,与他记忆中超市腐肉核心提取物的数据图谱高度吻合,更与周启明秘密指令中描述的“高纯度精神污染结晶——代号‘血琥珀’”特征完全一致。
指尖传来晶体表面细微棱角的坚硬触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微弱搏动。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像一枚冰冷的针,轻轻刺探着他坚固的精神壁垒。雷罡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记录、分析。
“D区417,畸变源头确认,‘牧羊人’媒介…‘血琥珀’。”他低沉的声音在绝对寂静的休息舱中响起,没有任何听众,更像是对事件的最终确认。
就在这时,他左耳内部一个极其微小的骨传导通讯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经过多重加密的电流杂音。随即,周启明那特有的、温和儒雅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声音,如同耳语般直接响起在雷罡的听觉神经中:
“雷队长,现场清理报告我收到了。效率很高。听说…遇到点小麻烦?空间相位畸变体,二级变种,确实棘手。不过,你处理得很好。”
雷罡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副局长对现场细节的了解速度,快得超乎寻常。他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如同冰冷的岩石。
周启明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队员们没受伤吧?尤其是你,老雷,听说最后那一下冲击不小。铁幕的支柱,可不能有闪失。”关切的话语,却像冰冷的蛇信在试探。
“可控。目标已彻底清除。无次级污染。”雷罡的回答如同冰冷的金属碰撞,简洁,毫无情绪。
“那就好。”周启明的声音似乎放松了一丝,随即转入正题,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关于那个畸变核心残留物…你报告中提到已按标准程序焚毁。做得对,这种高污染源,一丝一毫都不能留。”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闲聊般补充道:“不过,白塔科研所那边,莫里斯首席对那‘泪石’的污染频率很感兴趣,说是可能关联到新的‘牧羊人’活动模式。可惜了,样本没了…你清理现场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残留频率信号?哪怕是最细微的读数?”
试探!赤裸裸的试探!
雷罡覆盖头盔下的面容依旧如同冻土。他捏着“泪石”的手指稳定如初,仿佛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子。目光扫过桌面上那枚静静躺着的徽章,鹰隼的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冷光。
“现场熵能读数混乱,空间扰动强烈。标准焚化程序启动后,所有残余信号彻底湮灭。未记录到异常频率。”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确定的报告。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无形的压力透过加密频道弥漫开来。
“呵…”周启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其他,“专业判断。我相信你的判断,雷队长。好了,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红莲’协议依旧有效,B-9那边…也要盯紧点。”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通讯切断。骨传导耳机里只剩下电流的沙沙声。
休息舱内恢复了死寂。昏黄的灯光下,雷罡缓缓抬起手,将那枚暗红色的“泪石”重新放回鹰隼徽章的暗槽内。“咔哒”一声轻响,暗槽关闭,徽章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将徽章拿起,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鹰隼利爪和断裂剑刃的浮雕纹路。目光深沉,如同古井寒潭。
* * *
绿十字,B-9监护单元外的小型分析室。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惨白的灯光照亮了椭圆形的金属会议桌,也照亮了围坐在桌边的三张面孔。空气净化系统发出单调的嗡鸣,却无法驱散弥漫的紧张和无声的硝烟。
楚月坐在长桌的一端,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色实验袍,额角的敷料边缘露出的淤青在灯光下更加明显。她面前摊开着厚厚一叠电子病历和能量分析报告,屏幕上还定格着林熵失控时爆发的能量波形图。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直视着对面。
对面坐着两位“审查官”。左侧是白塔的高级研究员代表,凯斯博士,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的中年男人。右侧则是副局长办公室特派专员,一位名叫陈霖的官员,面容严肃刻板,眼神如同精密扫描仪,不带丝毫情感。
凯斯博士的手指不耐烦地点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楚月医师,我们不想质疑你的专业能力。但事实摆在眼前!编号079在不到24小时内,连续两次引发B级以上能量失控!造成黄区核心区域严重损毁!污染指数稳定在95.1%的绝对临界点!而你主导的所谓‘深度舒缓’和‘绿十字协议’,非但没有稳定目标状态,反而再次诱发了更危险的能量暴走!”他指着屏幕上那狂暴的能量尖峰,“这足以证明你当前的治疗方案存在重大安全隐患,风险评估严重失误!我们有权质疑你继续负责该目标的资格!”
陈霖专员微微颔首,声音平板无波地补充:“楚医师,副局长对079号样本的‘清醒存活’状态非常关注。任何可能危及样本安全或研究价值的不当操作,都必须被严格禁止。基于当前风险等级,白塔科研所提议,将目标079立即转入红区最高等级收容单元,由莫里斯首席团队直接接管,进行更‘可控’的观察与研究。这是最符合铁幕安全利益和目标价值的方案。请你理解。”
“理解?”楚月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打破了分析室令人窒息的沉默,“凯斯博士,陈专员,你们只看到了失控的表象和破坏的结果,却刻意忽略了每一次失控背后关键的诱因!”
她猛地调出另一组数据,投射在中央屏幕上:“第一次失控,诱因是莫里斯首席团队不顾目标生理极限、强行启动的‘神经脉冲诱捕矩阵’Gamma级刺激!第二次能量扰动,根源在于外部高纯度精神污染结晶‘血琥珀’与目标建立的跨空间精神共鸣!这些,在详细的事件报告和实时监控数据中都有明确记录!我的‘绿十字协议’,正是在目标遭受这两次外部强刺激后,稳定其生命体征、防止其因精神崩溃直接畸变的唯一手段!质疑我的方案?那么请问,在那种情况下,白塔的方案是什么?是继续加压测试直到目标彻底崩溃,然后像处理垃圾一样启动‘最终净化’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压抑的愤怒。凯斯博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至于污染指数稳定在95.1%…”楚月深吸一口气,抛出了她手中最重磅、也是风险最大的筹码,“这本身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也是最具研究价值的突破点!”她调出第二次能量失控时的详细污染指数图谱。
“看这里!”她的指尖点在屏幕上,“在‘血琥珀’共鸣被强行中断后的瞬间,污染指数并非继续飙升,而是**回落**到了之前的稳定点!这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熵能污染模型!这证明目标体内存在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机制,在极端情况下,能短暂地‘对抗’或‘重置’污染进程!这个机制,很可能就隐藏在他展现出的空间扭曲能力背后!直接转入红区收容单元进行粗暴的‘可控观察’?那等于亲手掐灭这线可能颠覆我们对抗熵能认知的微光!这难道就是白塔和副局长想要的‘价值最大化’?!”
分析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楚月清冷的声音在回荡,以及她指尖点在屏幕上那细微的回声。凯斯博士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被那清晰的数据图谱和“污染指数回落”的震撼性结论噎住了。陈霖专员那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代表惊讶的波动。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图谱上那个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回落拐点。
楚月挺直脊背,目光扫过两位审查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承认存在风险!高熵变风险体079本身就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最了解其复杂生理和精神状态的医疗团队进行精细化的监护和引导!我以绿十字三级医师及精神污染评估科负责人的身份,再次重申立场:目标079必须留在医疗部!我将调整方案,引入‘熵能透析过滤’技术,尝试在清除枷锁爆炸残留污染的同时,深入研究其污染指数稳定的深层原因!这需要时间,需要稳定的环境,更需要远离…外界的**不当干扰**!”她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凯斯博士。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分析室内蔓延。凯斯博士的脸色由难看转为铁青,他显然没料到楚月不仅敢强硬对抗,还抛出了如此具有颠覆性和潜在价值的“筹码”。陈霖专员的目光则在楚月坚定的脸和屏幕上那个关键的回落数据之间反复移动,似乎在快速评估着利弊和副局长的真实意图。
“熵能透析…”陈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板,但语速略慢,“理论可行。但应用于污染指数如此之高的临界目标…风险等级SS级。你有几成把握稳定其状态?”
“没有绝对把握。”楚月坦然迎视,毫不退缩,“但留在绿十字,在现有维生和神经舒缓体系基础上进行,是风险最小、成功几率最高的方案。转入红区收容单元,环境剧变和新的刺激源,会立刻要了他的命,也毁了这唯一的研究窗口!”
又是一阵沉默。凯斯博士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陈霖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的立场和…‘发现’,我会如实向副局长汇报。”陈霖缓缓站起身,刻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倾向,“在副局长新的指令下达前,目标079暂由你负责监护。但‘熵能透析’方案,必须提交完整风险评估报告和技术细节,经白塔和医疗部伦理委员会联合审核通过后,方可执行。这期间,目标若再有任何失控迹象…后果自负。”他最后四个字,冰冷如铁。
凯斯博士不甘地瞪了楚月一眼,但也只能跟着起身。
审查官离开了。分析室的门缓缓关上,留下楚月独自一人站在惨白的灯光下。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金属桌沿才稳住身体。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赢了…暂时的。用林熵身上那诡异莫测的“污染指数稳定”现象,赌来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但这机会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熵能透析…那是对濒死者才使用的极端手段,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捞取唯一生还的希望。
她看向B-9监护单元紧闭的合金门。门后,是那个浑身缠满管线、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青年,也是她对抗整个冰冷机器的唯一筹码。
风暴暂时被逼退,但阴云从未散去。
* * *
铁幕厚重的阴影之外,城市边缘,“灰域”的脉搏在肮脏与混乱中顽强地跳动着。
这里没有净界墙内那种令人窒息的“秩序”,也没有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垃圾堆发酵的酸腐味、廉价合成香料的味道,以及更深处涌动着的、欲望和绝望交织的汗味。霓虹灯管大多残缺不全,闪烁着故障的、病态的光芒,将狭窄巷道和堆满废弃物的角落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巨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如同钢铁巨兽裸露的血管,不时滴落下浑浊的液体。涂鸦覆盖了每一寸可见的墙壁,内容粗俗、暴力,或是某种扭曲的崇拜符号。
韩夜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一条堆满废弃电子元件和锈蚀金属的黑暗小巷深处。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黑色合成纤维外套,脸上罩着一个呼吸过滤器,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中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巷子尽头,是一扇被厚重铁锈和层层涂鸦覆盖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金属小门。门旁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早已废弃的通风口栅栏。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身后,确认没有“尾巴”,随即快速在通风栅栏旁边一块看似普通的、布满油污的墙砖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几下。几秒钟后,墙壁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机械运转声。那块墙砖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暗入口。一股更浓烈的机油味、臭氧味和地下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涌了出来。
韩夜闪身而入,墙砖在他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外面灰域的光线和噪音。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密室,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巨兽腹腔般的空间。这里似乎是某个早已废弃的旧时代地下管廊枢纽,被巧妙地改造和加固。粗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巨树的根系,在头顶和四周墙壁上盘根错节。下方空间被分割成数层,由锈蚀的金属楼梯和悬空的网格走道连接。无数废旧显示器、服务器机箱、缠绕着各色线缆的终端设备如同藤蔓般附着在管道和墙壁上,闪烁着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指示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电子丛林的心脏。巨大的散热风扇在角落发出低沉的轰鸣,搅动着混合了金属粉尘和臭氧的空气。
这里就是韩夜的“巢穴”——灰域深处最隐秘的“节点”之一。
他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悬空的网格走道向下,来到中央区域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平台中央是一个由十几块大小不一、型号各异的曲面屏组成的环形操作台。屏幕大部分亮着,滚动着天海市各个角落的监控画面(大部分是非法接入的)、加密的数据流、复杂的网络拓扑图,以及一些意义不明的频谱分析。
韩夜脱下兜帽外套扔在一旁,露出一头染了几绺荧光绿的黑色短发和一张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玩世不恭的脸。他把自己重重摔进一张包裹性极强、布满线缆接口的工程椅里,椅子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呼…”他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铁幕防火墙里反复横跳,还差点被莫里斯那个老疯子的反追踪算法咬住尾巴,消耗实在不小。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在布满灰尘和油渍的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环形屏幕群中,几块主屏的画面被切换。一块屏幕锁定在铁幕绿十字红区B-9单元外的监控视角(虽然画面被严重干扰,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进出)。另一块屏幕则回放着经过他多重增强和降噪处理的、林熵第二次能量爆发时的模糊影像——那只爆发出炽白光芒的右手,以及周围空间那诡异的扭曲现象。
“啧啧啧…空间扭曲?秩序与混乱二象性?被动触发还能打断‘血琥珀’共鸣?林熵啊林熵,你身上这口锅,可比我想象的还要黑,还要深…”韩夜盯着屏幕上那模糊的光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中充满了探究的狂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流,那是他冒险从铁幕黄区主控台缓存中刮下来的边角料,关于林熵左臂疤痕“接口”在能量爆发时的部分读数。数据残缺不全,如同被撕碎的藏宝图。
“混沌引擎实验…情绪能量接口…断熵骑士的‘逆熵奇点’…”韩夜低声念叨着几个从黑市深处最隐秘的数据库里挖出来的、语焉不详的词条碎片,眉头越皱越紧。“妈的,这些老黄历的传说,难道真和这小子有关?那他妈就不是锅了,是核弹坑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又投向另一块屏幕。那上面显示的是天海大学中心花园的实时监控(同样是非法的),焦点锁定在“晨读少女”雕像上。雕像基座周围,渗出的灰黑色薄雾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一些,在夜视镜头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流动感。
“雕像哭了…第一个‘牧羊人’的笛子响了…王浩成了‘相位猎手’…”韩夜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血琥珀’是媒介…那下一个会是谁?笛声…会在哪里响起?”
他猛地坐直身体,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屏幕上,天海市的电子地图被调出,无数代表监控点、网络流量、甚至地下管线压力异常的微小光点如同繁星般亮起。
“启动‘夜枭’协议!扫描全城!优先区域:灵能世家外围聚居点、灰域人流量最大的地下黑市节点、净界墙压力薄弱区!关键词:异常精神波动聚集、高频空间微扰、‘血琥珀’能量残留特征!特别是…寻找类似‘哭泣雕像’的精神污染源信号!”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环形屏幕群瞬间被疯狂滚动的数据流和不断切换的监控画面淹没。处理器的风扇发出更高亢的嗡鸣。
韩夜靠在椅背上,拿起旁边一罐冰冷的合成能量饮料灌了一大口,荧光绿的发梢在屏幕光芒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看着眼前这片由数据和光影构成的、映射着城市混乱脉络的电子海洋,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昏迷的林熵,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高熵变风险体079…铁棺材里待着吧。外面这场大戏,才刚拉开帷幕呢。牧羊人的笛子…可不会只吹一次。下一个‘王浩’,会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