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长崎县的海风带着咸腥直闯肺叶。程砚和森山雅治走出那间烟雾缭绕、挤满了政要企业家和工人的简报室,室外巨大的噪音海啸般扑面而来。占地辽阔的九州半导体产业园刚刚剪彩,崭新的无尘车间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银光,气势逼人,像一片拔地而起的金属丛林。
“失业率骤降11%。”森山翻动着手中的硬壳改造日志,低声复述着这个最新发布的数据,钢笔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个数字砸下去了,反对声浪会小些。”他将数据清晰地记在最新一页。程砚没接话,只眯起眼眺望着远方那庞大如金属堡垒的晶圆厂建筑群。巨大的厂区里,身着不同颜色工作服的人流如同有序的血液,在厂房的“血管”内涌动——深蓝色的是中方核心骨干,浅灰色的是本地招募的工程师,白色的是培训生。远处传来简短有力、夹杂着日语词汇的中文口令:“产线三号!巡检到位!”“设备参数,调校!精确!”声音在巨大空间里碰撞。年轻的面孔带着混杂了紧张与希望的神色匆匆穿过。一个显然刚报到不久的日本青年,蓝色工装外套明显大了一号,动作略带笨拙却异常认真,正专注地聆听身旁中国技师的讲解,嘴里不时重复着生硬的中文词汇:“电压……临界值……明白?”
森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笔尖顿了顿:“融合……需要时间。”他的声音平稳,却又像饱含深意。
几天后,程砚踏入了京都一隅深锁的古老庭院。枯山水铺陈的白色砂砾如同凝固的波涛,上面梳出均匀细密的纹路,象征着禅意的宁静与永恒。墨色石块散布其中,千年不变的姿态仿佛在诉说着顽固的拒绝。程砚立在其中,脚下是冰冷踏实的砂粒,初春的风钻进领口带着料峭寒意。他长久地凝视着这片极度凝练的景色,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滑过眼角。这里太规整了,太冷寂,太像一幅拒绝呼吸的标本。森山立在一旁,敏锐地捕捉到程砚神态中那丝细微的波动,无声地翻开日志本。
程砚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砂砾,触感粗糙而稳定。他抬起手掌,悬停在一块墨色岩石的上方,那岩石纹丝不动,透着亘古的拒绝。几片早凋的樱花瓣飘落在石头上,更添几分寂寥。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带的砂尘,突然转向森山,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给国内发电传,调五吨顶级太湖石来,要奇、瘦、透、皱,要那种风霜蚀刻出的筋骨。”声音虽不高,却震动了凝固的沙海。老住持的身影在转角廊柱后倏然僵住,袈裟的柔软布料被他下意识地攥出了深痕,眼中沉淀的是惊愕与隐约的不安。庭院里古老的枯山水,即将被一场来自万里之外的风暴所侵袭。
当第一批嶙峋奇崛的太湖石,带着它们历尽风浪与蚀刻的粗粝与气度,卸车、被精密的吊臂小心翼翼地安置进这片完美如画的枯山水庭院时,京都整个文化圈似乎都陷入了短暂的集体眩晕与失语。每一块石头都桀骜不驯,孔窍穿透风雨,轮廓如刀劈斧斫,上面仿佛还蒸腾着太湖的淡薄水汽,散发着与枯山水千年静寂格格不入的生命张力。它们毫不妥协地屹立在洁白无瑕的砂海之上,如同风暴后搁浅的巨舟骸骨,粗暴地宣告着另一种存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