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清河的残雪在背阴处顽固地不肯化去。纺织厂高大却沉默的厂房投下长长的阴影,曾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稀稀拉拉,像垂暮老人无力的喘息。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寂和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
林秀芬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厂区。她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蓝色工装棉袄依旧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但脊背挺得笔直。公告栏前围着一小群人,像冬天里挤在一起取暖的麻雀。一张崭新的通知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盖着鲜红的公章——“关于清河纺织厂一车间暂时停产进行设备评估的通知”。字是冰冷的。
“完了……这下真完了……”旁边一个老师傅佝偻着背,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张纸,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这一辈子,全交代在这儿了……”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下来。
“老王头,别……”李爱华想劝,话却堵在喉咙口。她比三年前瘦了些,眼角也添了细纹,身上那件自己裁剪的格子呢外套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亮色,却衬得脸色更加晦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那里曾经装着偷偷贩卖的确良布头换来的一卷毛票,如今也空了。
林秀芬的目光掠过那行刺目的通知,没有停留。她抬头望向一车间那排高大却死寂的窗户。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她攥着苏建业借给她的那本卷了边的《纺织机械原理》,油墨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曾是她唯一的希望。那时车间里机器还在轰鸣,棉絮还在飞旋。如今,一切都停了。只有风穿过空荡的厂区,呜呜作响。
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稀疏的人流走来,是林父。他拎着一个用旧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铝饭盒,步子比以往更沉,背也更驼了,常年累月在锅炉房熏烤的脸色透着灰败。
“芬儿,”他把饭盒塞到林秀芬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点温热,“趁热吃,你妈烙的饼,搁了点儿油渣。”他顿了顿,布满红丝的眼睛看着女儿,又看看那张停产通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厂里……真没路走了?”那声音里有种被现实彻底捶打后的茫然。曾经那个坚信“铁饭碗”能端一辈子的老工人,如今像个迷路的孩子。
林秀芬握着饭盒,那点残余的温热熨帖着冰凉的掌心。她没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抬眼望向远处厂区围墙外。越过灰蒙蒙的墙头,能看到几根倔强冒出新芽的杨树枝条,在料峭的风里轻轻晃动。“爸,”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路,从来不是只有厂里这一条。”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里写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厂里这条道,眼看着是走到头了。可外头的天地,兴许才刚开呢?” 林秀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林父心上那层厚厚的茧壳上。
林父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女儿。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愕,有被挑战权威的微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时代浪潮狠狠拍在岸上、喘不过气的茫然。他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得像是要把整个脊梁骨压弯,背脊显得更佝偻了。他没再言语,拖着步子,慢慢消失在通往破旧筒子楼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