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是这里的常客。那些泛黄的、带着前人阅读痕迹的二手小说,曾是他短暂逃离现实、寻找精神慰藉的避难所。此刻,赵伯正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纯棉绒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一本书的硬壳封面。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如同在抚摸一个沉睡婴儿娇嫩的肌肤。林浩的目光落在封面上——《羊脂球》,莫泊桑。深蓝色的布面精装,烫金的法文标题已经有些黯淡。
“林先生来了?”赵伯抬起头,浑浊却异常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像透过厚重云层偶然漏下的一缕微光,“这本刚到的,品相难得的好,老版精装。”他递过书,枯瘦的手指关节突出。
林浩下意识伸手去接。就在他抬臂的瞬间,宽松的T恤袖口在动作间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裤袋边缘那个白色药瓶的标签一角。非常微小,深蓝色的字体在昏暗光线下并不显眼,几乎难以察觉。但赵伯递书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阅尽沧桑的浑浊眼睛,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林浩的袖口、在那露出的标签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于心的悲悯。他继续擦拭着书脊,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声音平缓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林浩的心上:“我年轻那会儿……也攒过一瓶安眠药。比你这瓶,看着还新些。”
林浩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愕然地看着老人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赵伯没有看他,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他转身,颤巍巍地拉开柜台下一个陈旧的、漆面剥落的樱桃木抽屉。抽屉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在一堆零散的收据、旧书签和橡皮筋下面摸索着,动作缓慢而珍重。终于,他拈出了一张泛黄卷边、四角磨损严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朴素的碎花连衣裙,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毫不掩饰的爱意。而她身旁的男人,身姿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本该同样青春洋溢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突兀的、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白色大口罩,只露出一双年轻却写满忧虑的眼睛。
“那是我妻子,阿秀,”赵伯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女子明媚的笑脸,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时光沉淀的沙哑,“她得了痨病,就是现在的肺结核晚期。咳血,喘不上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年月,缺医少药,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越过林浩的肩膀,望向书店窗外阴沉如铅的天空,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看着她咳出的血染红手帕……我的心,像被钝刀子一刀刀凌迟。那年冬天,特别冷,特别漫长,感觉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看着她那么痛苦,我……我偷偷攒够了安眠药。”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膛起伏着,“我计划好了,等她睡着了,不那么痛苦了,我们就一起……清静了。这世界太冷,太苦,我们一起去个暖和点、安静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