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学时期的沉默注视
男生宿舍的铁架床永远在深夜发出吱呀的呻吟。六人间的空间被挤成沙丁鱼罐头,我的床铺靠着漏水的空调外机,墙皮剥落处露出灰黑色的水泥,像块没洗干净的橡皮擦。开学第一天,当室友们炫耀着最新款的运动鞋和笔记本电脑时,我默默把洗得发灰的蓝白校服塞进床底——那是哥哥穿旧的,领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褪色的年轮。
图书馆三楼最角落的单人座成了我的避难所。窗外是废弃的自行车棚,锈迹斑斑的车架歪歪扭扭地堆着,像群垂头丧气的士兵。我总在清晨六点半占座,摊开从旧书市淘来的盗版教材,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免费下载的英语听力。阳光斜斜地扫过桌面时,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它们和我一样,都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缓慢移动。
初遇那天的灯光至今烫在视网膜上。 迎新晚会的后台堆满了折叠椅和缠绕的电线,我抱着学生会借来的相机蹲在阴影里——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正当”靠近舞台的方式。当报幕声响起时,聚光灯突然打向中央,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那里,裙摆像朵突然绽放的昙花。
“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林溪。”
她的声音像碎冰撞在玻璃杯上,清脆得让我攥紧了相机带。镜头里,她抬手整理耳麦的动作带着孩子气的俏皮,发梢随着摇头晃脑的讲解轻轻跳动。后台的黑暗像潮水般漫到我脚边,而她站在光里,连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光点。我下意识按下快门,闪光灯在黑暗中亮起的瞬间,她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那天晚上,我在宿舍楼道的公共洗衣机上反复放大照片,直到看清她连衣裙领口绣着的细小雏菊。
相册第一页的日期是2019年9月15日。线性代数课上,她坐在斜前方第三排,转笔时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反光晃进我的镜头。照片备注写着“第1次”。后来这个数字变成了“第47次”——10月23日,二食堂三楼,她把青椒挑到餐盘边,侧脸的绒毛被窗口透进的阳光照成金色;11月7日,教学楼下的银杏道,她弯腰捡银杏叶时,米白色毛衣的后领露出小块蝴蝶骨;12月25日,平安夜的雪地里,她捧着苹果蹦跳着跑过,红色围巾在身后甩出弧线。
取景框是我和世界之间的安全距离。透过镜头,她转笔的手指不会注意到我洗得起球的袖口,她打饭时的侧脸不会看见我餐盘里永远不变的青菜豆腐,她撑伞的背影不会发现躲在香樟树下的我,连呼吸都怕惊扰了雨丝。按下快门的瞬间,好像拥有了触碰她的权利,又不用承担被拒绝的风险。
银行卡余额短信总是在每月10号准时到来。父亲在工地搬砖的工资要分成三份:奶奶的医药费、妹妹的学费,最后剩下的八百块是我整个月的生活费。当她和室友讨论周末去哪家网红餐厅打卡时,我正在手机备忘录里计算每天的伙食费不能超过25块。她朋友圈晒出的演唱会门票,够我买一学期的旧教材;她随口提到的新款口红,抵得上我半个月的饭钱。
“你怎么从来不参加班级聚餐?”有次班长拍着我肩膀问。我盯着自己磨穿鞋底的帆布鞋,含糊地说“要去图书馆”。其实那天晚上,我在食堂角落的柱子后面,看着她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校门口的火锅店,玻璃窗上蒙着雾气,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隐约传来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