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糖水
我娘死的那天,灶台上的黑糖水甜得发腻。
那年我七岁,躲在半人高的柴火垛后面,听着堂屋里我奶王婆尖利的骂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来回回地割着我娘的魂。
“不下蛋的鸡,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们老王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让你这种城里来的娇小姐进了门!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你还有脸吃饭?!”
我爹王大山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被常年劳作和酒精泡得麻木不仁的脸。
对于我奶的咒骂,他像一头被驯服的牲口,从不吭声,也从不拦着。
只有当他觉得我娘的沉默是一种挑衅时,才会猛地站起来,将手里的烟锅子往地上一磕,或者,直接一巴掌扇在我娘脸上。
今天,他没动手。
因为我娘病了,已经躺在床上三天,水米未进。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风寒,开了几包草药,喝下去却像泥牛入海。
我娘的身体越来越虚,脸颊凹陷下去,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得惊人。
那双眼睛,曾是我见过最美的湖泊,如今却干涸得只剩下两块黑黢黢的石头。
我悄悄从柴火垛探出头,看见我奶端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从厨房出来,碗里是浓稠的、冒着热气的黑糖水。
那股甜腻的味道,隔着半个院子都冲得我脑仁发疼。
“喝了它,补补气血。”
我奶的声音难得地没有了尖刺,甚至带着一丝虚假的温和。
她走到床边,将碗递给我娘林兰。
我娘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着那碗糖水,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恐惧。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似乎想说什么。
王大山终于掐灭了烟,走过去,粗暴地将我娘扶起来,让她靠在床头。
他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怼到我娘嘴边,语气生硬:“喝!不喝想死吗?”
我娘偏过头,躲开了。
“反了你了!”王大山的耐心瞬间耗尽,他捏住我娘的下巴,强行把她的嘴掰开。
我奶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兰子,这可是好东西。你身子虚,不吃不喝怎么行?大山也是为你好。”
我娘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肮脏的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不再挣扎,任由我爹将一勺又一勺滚烫的糖水灌进她的喉咙。
有几滴溅了出来,落在她苍白的嘴角,黏住了几粒没化开的粗糖渣。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怕我一出声,我爹手里的碗就会砸在我头上。
一碗糖水很快见了底。
我爹随手将碗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我奶满意地转身走了出去。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我爹,还有床上剧烈喘息的我娘。
她忽然开始抽搐,身体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无力地弹跳着。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我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她在叫我的名字——谷雨。
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一个她拼了命想保护,却又因为我的性别而让她受尽折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