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去,在家。”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在家好,在家好。”祝满仓立刻表示赞同,但下一秒又想起什么,“哎,我看视频上说,小孩子要多吃肉,长身体!你们是不是又抠搜搜的不舍得买肉吃?别苦了孩子!”
祝辛想起晚饭时餐桌上那盘孩子没动几口的红烧肉,以及妻子小心翼翼计算着这个月开销的愁容。他喉咙发紧:“吃了。”
“光吃肉也不行!”李金桂立刻反驳,短视频的声音更响了,仿佛在给她助威,“要多吃青菜!维生素!你看你,小时候就是不吃青菜,现在身体不好吧?听妈的,多吃青菜,便宜又健康!”
吃肉是浪费,吃青菜是抠搜?祝辛感觉自己的神经像被两根不同的绳子向相反的方向拉扯,快要崩断。他不想解释营养均衡,不想解释物价,所有的解释最终都会变成“顶嘴”、“不懂事”、“翅膀硬了”。
话题又跳到孩子的兴趣班。
“咋又给孩子报那个画画班?死贵!有啥用?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咱村里那个傻子的娃,初中没读完就去厂里了,现在一个月也好几千,包吃住!学门手艺最实在!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祝满仓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仿佛早已看透世间真理。
是金子总会发光。祝辛咀嚼着这句话,一股腥甜的怒意涌上喉咙。是啊,金子是会发光,但首先得有人把它从泥沙里挖出来,洗干净,而不是把它深埋地下,然后对着别的石头说:看,它自己不会发光,所以它不是金子。
他沉默着,听着电话那头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用他们几十年不变的、自相矛盾的逻辑,试图远程操控他的生活。他们似乎完全忘了,他们的“经验”并没能让他们自己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也没能给予孙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他们唯一能提供的,就是这句轻飘飘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福在哪?福在永无止境的加班里?福在每月精准计算的还款日里?福在不敢病、不敢休、不敢辞职的恐惧里?祝辛为了这份看不见摸不着的“福”,已经逃到了千里之外,却依然逃不过这隔空的精神鞭挞。
最后,惯例以物质关怀(实为索取和贬低)收尾。
“哎,你王婶她闺女,给她买了个大金镯子,嚯,晃眼得很!我们老了,也没个像样的东西……”李金桂的语气里充满了艳羡和暗示。
祝辛和妻子省吃俭用,攒了很久,前阵子给他们寄去一对成色不错的翡翠小耳钉和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当时祝满仓在电话里“嗯”了一声,算是收到。此刻却听李金桂说:“那翡翠绿不拉几的,真的假的呀?别被人骗了!金戒指也太小了,戴着都看不见……”
祝辛的心彻底冷了下去。他甚至可以想象,那被嫌弃的礼物,此刻正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收在哪个旧饼干盒子里,用来向偶尔上门的亲戚邻居暗示他们的“富足”与“不屑”,维系那可怜而脆弱的体面。
他们永远不会记得,他们也从未给过孙辈任何像样的礼物,哪怕是一句真诚的、不带条件的鼓励。
电话终于挂了。祝辛站在出租屋楼下,仰头看着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的温暖。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了他。他像一头被反复拉磨的驴,眼睛被蒙上,只能围着石碾不停转圈,耳边还充斥着鞭挞声和教导他“如何更快转圈”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