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音寺的晨钟又响了。
不是真的钟,是黄眉那老妖怪幻化出来的,闷得像是从什么巨物的肺腑里挤出来的痰嗽,一下,又一下,震得我附身的这尊石狮子底座都在嗡嗡颤抖。香火味腻得发慌,混着某种更深、更难以言喻的腥气,钻进我每一寸石头缝里。
来了,又来了。每日的功课。
“如是我闻…”
黄眉那厮端坐大殿中央假扮的如来,声音倒是洪亮庄严,披着那身偷来的佛皮,宝相勉强算得上威严。如果忽略掉他偶尔抑制不住、从宽大佛袖里滑出来又赶紧缩回去的,那几根过于焦黄、指节扭曲的手指的话。
我被迫听着,日复一日。我是这寺门口左边那尊石狮,受了不知多少年香火和一点微末的日月精华,生了点灵识,却动弹不得,连闭上“耳朵”——如果我有那玩意儿的话——都做不到。右边的石狮兄弟蠢点,灵识刚萌,混沌未开,反倒是一种幸福。
我只能看,只能听。看那些被诓骗来的精怪山神,甚至有些道行浅薄的真和尚,对着那假佛顶礼膜拜,脸上是狂热而幸福的迷醉。听黄眉和他的猢狲妖孙们用庄严肃穆的语调,念诵那些被扭曲得似是而非的经文。他们把这当成一场逼真的戏,乐在其中,期待着那传说中的唐僧肉。
烦。真他娘的石头发霉般的烦。
但我挣不脱。有什么东西,比黄眉的法力更根本、更古老的东西,把我钉死在这里,做一个沉默的、忠实的旁观者。规则。对,就是规则。仿佛我生来就是为了守在这门口,看这一场注定要发生的闹剧,直到某个注定的结局。
这种被安排好的感觉,像苔藓一样爬满我的石心。
今天,那咳嗽的钟声似乎格外粘稠。空气里的腥气也更重了,香火几乎压不住,闻着像是某种巨大的、潮湿的、刚从深海打捞上来的腐烂玩意儿。连弥漫的檀香烟雾都扭动得不太自然,透着股活物般的诡谲。
然后,寺门被推开了。
光透进来的瞬间,我“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我本也没有眼睛。是一种更直接的感知,源于那点被香火熏出来的可怜灵识。
四个人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领头的那和尚,清俊瘦削,穿着熟悉的袈裟,风尘仆仆。身后,是毛脸雷公嘴的猴子,长嘴大耳的猪妖,还有个一脸晦气、挂着念珠的蓝皮水怪。
唐僧师徒。他们终于来了。戏肉要开场了。
可我石质的身体,却在那瞬间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彻骨的冰寒。那寒意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某种…超越了我这石妖理解范畴的东西。
他们的影子,被寺外的光拉得长长的,投在殿内金光闪闪的地砖上。
影子在蠕动。
不是风吹的那种晃动,是自主的、粘稠的、违背常理的蠕动、增生、扭曲。一条条滑腻的、布满吸盘的触须虚影从影子中探出,又缩回,缠绕上他们自己的脚踝,攀上他们的脊背。细密的、不可名状的鳞片纹路在阴影里闪烁又湮灭。那不仅仅是影子,那更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可怖生命的短暂投射,依附在他们身上,随着他们一同进入了这小雷音寺。
我“看”向孙悟空。他扛着金箍棒,尖嘴呲着,一副不耐烦的猴样。可他那根号称定海神针的棒子上,正缓慢地、一滴、一滴,渗出某种暗绿色的、粘稠的、活物般的液滴,落在地砖上,发出极轻微的“滋啦”声,留下细小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