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香初遇
冬末的鲁镇总裹着层散不去的冷雾。临河的青石板路被霜气浸得发滑,早起的菜贩挑着空筐子走过,竹扁担压出的 “吱呀” 声,在雾里飘不远就散了。陈墨卿的修笔摊支在 “德和茶馆” 的廊下,帆布棚被北风扯得直响,棚角那串风干的桂花枝,是去年秋末阿明送的,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倒像支没蘸墨的笔。
煤炉里的炭火燃得很细,橙红的火星裹在白灰里,偶尔 “噼啪” 爆一下,溅在陈墨卿的蓝布围裙上。他正低头拆一支派克金笔,拇指上的老茧蹭过笔杆的包浆 —— 这是西街王老师的笔,用了四十年,笔尖的铱粒磨平了,笔舌也堵了墨渣。陈墨卿左手捏着镊子,右手持着放大镜,镜片上裂着道斜纹,是前年修窗户时被玻璃碴划的。他眯起眼,睫毛上沾了点煤烟,像落了层细雪。
“陈爷爷。”
脆生生的声音从棚外传来,陈墨卿抬眼,看见阿明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棉袄,缩着脖子站在雾里。小孩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水汽把纸浸得发潮,他踮着脚递过来:“娘蒸的红薯,还热着。”
陈墨卿放下工具,接过油纸包时触到阿明的手,冰得像块河石。“怎么不在家多待会儿?” 他把红薯揣进怀里焐着,又从帆布棚的夹层里摸出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上月卖废纸换的,“含着,暖身子。”
阿明把糖塞进嘴里,甜香瞬间漫开,他凑到摊前,盯着陈墨卿手里的派克笔:“今天修金笔呀?”
“王老师的。” 陈墨卿用镊子夹起笔舌,在装着酒精的小瓷碗里浸了浸,“他说这笔写过三届学生的评语,丢不得。”
阿明蹲在煤炉边,伸手烤火,指尖离炭火还有半寸就缩回来 —— 上回被烫出个水泡,陈墨卿用猪油给他涂了三天才好。他看着摊面上摆的零件:铜制的笔夹、银色的笔尖、装墨水的皮囊,像群缩在角落里的小玩意儿。最边上放着本线装的旧册子,封皮写着 “笔谱”,是陈墨卿年轻时在上海笔厂当学徒时,师傅传给他的,纸页都黄得发脆,边角被手指磨出了毛边。
雾渐渐散了些,茶馆的李三掀开门帘探出头,手里端着个粗瓷碗:“老陈,来碗热茶?今早刚炒的龙井。”
陈墨卿点点头,阿明抢先跑过去接碗,茶碗边的热气熏得他鼻尖发红。李三倚着门框笑:“这小子,倒比你亲孙子还亲。”
陈墨卿没接话,只是用细针通着笔舌的墨孔。针是他自己磨的,针尖细得能穿绣花线,通到堵死的地方时,他手腕微微一顿,墨渣便随着酒精滴进瓷碗,晕开一小团黑。阿明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眼睛还盯着那支派克笔 —— 他总觉得陈爷爷的手是有魔法的,再破的笔到他手里,转几圈就能写出顺滑的字,像老水车碾过稻田,稳稳当当的。
日头爬过茶馆的黑瓦时,王老师来了。老人穿着件灰布棉袍,袖口磨出了毛,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走得极慢。陈墨卿赶紧站起来,把刚修好的派克笔递过去:“您试试。”
王老师接过笔,从布兜里摸出个小墨水瓶,拧开盖子蘸了点墨,在陈墨卿递来的毛边纸上写了 “墨” 字。笔锋落纸时,墨色匀得像浸了水的云,老人眯起眼笑:“还是你手艺好,比新笔还顺。” 他掏出五块钱,陈墨卿只接了三块:“老主顾了,哪能要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