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急。
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鹅毛大雪像被撕碎的棉絮,洋洋洒洒地砸下来,把整个青溪县都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混沌里。城西的“醉忘忧”酒馆是这条街上唯一还亮着灯的铺子,昏黄的烛火透过糊着旧窗纸的木格窗,在雪地上投下一团模糊的光晕,像只困在寒夜里的暖虫。
阿弃缩在柜台后面,用抹布反复擦着已经亮得能照见人影的酒坛。他今年十六岁,身形单薄,头发枯黄,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机警。掌柜老周常说他“眼睛太尖,活着累”,可阿弃知道,在这条鱼龙混杂的西街,这双眼睛是他活下去的本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块旧石片。那是块灰扑扑的鹅卵石,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是母亲走的时候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三年前,父母在一场瘟疫里先后离世,他从乡下逃到城里,在街头捡过破烂,被乞丐团伙抢过讨来的馒头,也被富家子弟当狗一样踹开过。直到半年前,左腿微跛的老周把他领进了“醉忘忧”,给了他一口热饭,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阿弃,把灶上的热水提过来,给张大爷添点茶。”老周的声音从酒馆中央传来。他正佝偻着背,给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老汉倒酒,脸上堆着和气生财的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老周算账时手指会微微颤抖,阿弃问过一次,老周只说是年轻时冻坏了,没再多说。夜深人静的时候,阿弃见过他坐在柜台后面,借着烛火摩挲一个褪色的青布香囊,眼神里的落寞怎么也遮不住。
“哎。”阿弃应了一声,放下抹布,提起铜壶往灶台走去。酒馆里还算热闹,七八张桌子坐去了大半,多是附近的熟客——扛活的力工、做小买卖的商贩,还有角落里那个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抱着一本旧书的陈先生。陈先生总说自己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却天天泡在酒馆里,要么帮人写家书换几文酒钱,要么就跟人说书,嘴里满是“仁义礼智信”,可阿弃见过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把邻桌剩下的半碟花生揣进怀里。
“我说老周,你这酒是越酿越醇了!”张大爷咂着嘴,把酒杯往桌上一墩,“今年小年能喝上你这‘忘忧醉’,算是没白过!”
“张大爷过奖了,也就您老不嫌弃。”老周笑着应道,转身想去拿酒坛,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和喧哗声打断了。
“让让!都给我让让!”门外传来仆役嚣张的叫喊声,紧接着,两匹高头大马停在了酒馆门口,溅起一片雪沫。一个穿着锦缎长袍、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尽管外面天寒地冻,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衫,腰间挂着一块莹白的玉佩,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是林玉郎。青溪县知府的独子,西街这一带的“名人”。阿弃的手猛地攥紧了铜壶,指节泛白。他见过林玉郎两次,一次是林玉郎带着仆役把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推倒在地,就因为老汉的糖葫芦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衣服;另一次是他在巷子里被几个地痞欺负,林玉郎正好路过,不仅没帮忙,还笑着让仆役“给这小乞丐扔几个铜板,看看他会不会摇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