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伊第一次觉得季家的桂花茶烫得烧心,是在他十七岁那年的初秋。彼时他刚从书斋回来,青布长衫上还沾着院外老桂树落下的细碎金瓣,母亲柳氏就端着盏描金细瓷杯迎上来,鬓边的珍珠钗随着脚步轻轻晃,眼里盛着他从小看惯的温软笑意:“阿伊,娘新晒的桂花,给你泡了杯茶,快尝尝好不好喝。”
他接过杯子时指尖碰着杯壁,温温的热度顺着指腹往上爬。桂花的甜香裹着茶叶的清苦,在鼻尖绕了一圈,是他喝了十几年的味道。他仰头抿了一口,茶水滑过喉咙时还带着桂花的绵柔,便如实点头:“好喝,娘泡的茶一直最好。”
这话原是寻常的撒娇,往日里柳氏听了总要笑着揉他的发顶,可那天她却像被烫着似的往后缩了缩手,描金茶杯“当啷”一声撞在托盘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她月白色的裙角。她睁圆了眼睛,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连带着鬓边的珍珠钗都晃得厉害:“你果然喜欢娘泡的东西!天杀的,老季你快来看!你儿子有龙阳之好!”
诺伊手里的茶杯“哐当”砸在地上,青瓷碎成几片,茶水混着桂花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愣在原地,耳尖嗡嗡作响,柳氏那句“龙阳之好”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他想解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父亲季鸿从外厅快步走来,脸色从疑惑变成沉郁,最后定格在一种复杂的审视里。
季家是镇上的书香门第,季鸿曾中过举人,后来虽没入仕,却在镇上开了间书斋,教着十几个孩童读书。柳氏是邻县书香世家的女儿,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诺伊是季家独子,自小被寄予厚望,琴棋书画样样要学,言行举止都被严格规范着,连跟哪家的孩童玩耍、说什么话,都有规矩在。他性子偏静,不爱出门,大多时候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看书、练字,或是跟在父亲身边抄录典籍,在旁人眼里,是个标准的温雅公子。
可只有诺伊自己知道,他心里藏着个不能说的秘密。那秘密是在他十五岁那年,跟着父亲去城里参加文人雅集时种下的。那天雅集设在湖心亭,水面上飘着满池荷花,风一吹就带着清香。他正靠着栏杆看荷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朗的笑声,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支毛笔,正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极了池子里刚绽开的白荷。
那少年是城里知府的儿子,名叫苏砚。后来诺伊才知道,苏砚不仅字写得好,画也画得极妙,尤其是山水图,几笔就能勾勒出云雾缭绕的意境。那天雅集上,苏砚见他独自站着,便主动走过来跟他说话,还拿了自己画的小像给他看。少年的指尖带着墨香,说话时眼里闪着光,诺伊看着他,心跳忽然就乱了节拍,连手里的扇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从那以后,诺伊总盼着能再见到苏砚。后来父亲又带他去了几次城里,他偶尔能在书坊或是画斋遇到苏砚。两人会一起聊书里的故事,聊画画的技巧,苏砚还会教他怎么调墨,怎么运笔。有一次,苏砚送了他一方砚台,砚台是青黑色的,上面刻着细小的荷花纹,苏砚说:“这砚台跟你很配,温润又安静。”诺伊把砚台藏在书桌最里面的抽屉里,每天练字前都要拿出来摸一摸,仿佛能摸到苏砚指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