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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六年暮春,苏州的雨总是缠缠绵绵。沈宁跟着父亲从寒山寺出来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油纸伞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刚走到湖边的柳堤,一阵鹤唳突然穿透雨幕——不似野鹤的聒噪,倒像人含着泪哼的调子,勾得他脚步顿住。
“公子,该回府了,夫人还等着煎药呢。”小厮阿福拎着药包,催促的声音里带着急意。
沈宁却摇了摇头,顺着鹤唳往湖深处走。
柳丝垂在水面,沾着的雨珠滴进湖里,晕开一圈圈浅纹。绕过一片芦苇荡时,他忽然看见湖心飘着一艘画舫,朱红的船檐下挂着“沈府”的灯笼,素白的舞衣一角从船窗里露出来,随着琵琶声轻轻摇曳。
那就是鹤唳的源头。
他站在柳荫下,伞沿压得很低,刚好能看见船板上的女子。她梳着双环髻,发间只簪了支白玉鹤钗,钗尾的银线沾着雨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
她正在跳白鹤舞,踮脚时足尖轻点船板,像鹤立在结冰的湖面;旋身时广袖翻飞,衣摆扫过水面,溅起的水花沾在绣鞋上,竟真有几分仙鹤掠波的姿态。
可当琵琶声突然转急,她的动作却顿了半拍。足尖在船板上踉跄了一下,手忙脚乱扶住船舷时,腕间的素布滑落,露出一道淡红的勒痕——像被粗麻绳捆过,新伤叠着旧伤,在雪白衣袖的映衬下,刺得人眼疼。
“那是沈府的舞姬,叫核桃。”阿福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指尖攥得发白,“上周有个书生路过湖边,看着她的舞姿多站了会儿,就被沈庭渊的人打断了腿,说‘窥伺主子的人,该罚’。”
沈宁的喉结猛地动了动。他望着画舫里的女子,见她抬手整理鬓发时,突然抬头——雨丝模糊了视线,可他分明看见她的眼尾微微上挑,清亮的眼里映着湖面的波光,像浸在水里的琉璃。那目光刚好扫过柳堤,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核桃的身体突然僵住。
广袖垂在身侧,指尖轻轻颤了颤,像是想抬手打招呼,又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当她看清沈宁腰间系的织造府玉佩,突然避开他的目光,旋身时广袖狠狠扫过水面,溅起的水花打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掩饰慌乱。
沈宁的心莫名一沉。他怀里还揣着母亲让他带来的桂花糕——母亲说“寺外的桂花糕软,你要是遇见投缘的人,就分些”,可此刻他攥着油纸包,却连靠近画舫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画舫里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磨磨蹭蹭做什么?大人还等着看你跳舞呢!”
是沈庭渊的管家。话音刚落,就见核桃的肩瑟缩了一下,重新举起手臂。可刚才清亮的鹤唳,变成了压抑的低吟,像被捂住嘴的呜咽。
沈宁攥紧了伞柄,伞骨的木纹硌得掌心发疼。他看见核桃跳舞时,目光总忍不住往柳堤的方向飘,却每次都飞快地收回,像是怕被人发现。
有一次她旋身时,舞袖上的一根白羽被风吹落,飘到沈宁脚边——那羽毛很软,沾着湖水的湿气,凉得像核桃刚才避开他时的眼神。
“公子,咱们快走吧,要是被沈府的人看见……”阿福的话还没说完,画舫的窗突然被推开,沈庭渊的脸探了出来,目光像鹰隼似的扫过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