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临安的暗流
绍兴三十一年深秋,临安城的桂花雨落得绵密,青石板路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得像坟土。
张浚站在枢密院的雕花廊下,看着禁军都虞候捧着新铸的铜印走来,那方"北伐都统制"印信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精忠报国"四个字的刻痕里还嵌着未打磨干净的铜屑,像凝结的血痂。
廊外的石缸里,几条红鲤翻着白肚。
昨夜金使在殿外咆哮时,惊得鱼群撞碎了缸沿的青瓷,碎片在水中泛着冷光,恍若当年汴梁宫阙的琉璃瓦。
案上并排放着两封密信。
左边那封是淮东招抚使李显忠的急报,麻纸粗糙,墨迹带着淮河的湿气:"符离集金兵异动,粮草囤积如山,似有南侵之意";
右边则是刚从金国逃回的细作所呈,信纸薄如蝉翼,字迹潦草如风中残烛:"兀术子完颜亮弑主称帝,亲率六十万大军屯兵汴梁,假称秋猎,实则欲渡淮水"。
细作的拇指指甲被生生剥去,血渍浸透了信纸边缘,晕成暗褐色的云,张浚指尖抚过那凹凸的血痕,仿佛能触到北国冰原上凝结的霜。
"相公,户部递来的单子。"
参军陈俊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袖中露出半截断箭,箭杆上刻着"顺昌"二字。
那是十年前他在刘锜麾下时,被金兀术的狼牙箭射穿肩胛留下的纪念。
断箭的木柄被摩挲得发亮,尾端还缠着圈褪色的红绸,是他妻子当年为求平安系上的,如今绸子上的丝线已脆如枯叶。
"军饷还差三成,临安府尹说府库见底,连三个月的粮草都凑不齐了。"
他从袖中抽出账册,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艾草,那是去年妻子在他出征前塞进行囊的,如今只剩刺鼻的药味。
张浚用指腹摩挲着铜印边缘的纹路,忽然想起建炎三年那个雪夜。
秦州城外的义军营里,十七岁的王彦捧着块冻硬的麦饼,哈着白气说:"只要能打回老家,饿肚子也愿意。"
当时少年的睫毛上结着冰碴,甲胄里塞着干草御寒,却非要把唯一的麦饼分他一半。
饼渣落在雪地里,引得几只麻雀争抢,少年笑着说:"等收复了中原,我请相公吃汴京的胡饼,夹着羊肉那种。"
如今那少年已是殿前司统制,此刻正在城外校场操练新兵,枪尖上的寒芒比当年秦州的雪光更甚。
"去传李宝。"
张浚将细作的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星溅在他的紫袍上,烧出几个细小的黑洞,"让他率水师沿淮河布防,尤其盯紧陈家岛,那里是金军运粮船的必经之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的亲兵,"再让赵九去符离集,查探金兵的虚实。"
赵九应声出列时,左腿的跛足在青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声响。
这老兵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处的断口狰狞如蛇。
建炎四年富平之战,一支金军的狼牙箭射向张浚,是他扑过来用手掌挡了一下,箭簇穿透手掌,连带着小指一起削飞。
军医当时要截掉整只手,他咬着木棍说:"留着还能握刀。"
此刻他腰间的朴刀发出轻响,刀鞘上"还我河山"四个字是张浚亲手所题,墨迹已被汗渍浸得发暗,右下角却有块新添的刀痕,像是刻意刻下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