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变成了钝刀子,一点点凌迟。屋里那片铅灰的天光慢慢挣扎起来,透出点惨淡的白,却照不暖任何角落。巷子里开始有了人声、泼水声、叫卖劣质食物的吆喝,遥远而模糊。直到一声嘶哑嘹亮的鸡鸣猛地撕开了这片沉寂。鸡叫第三遍了吧?也许第四遍?我的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疼。
“吱呀——哐啷!”
门被粗暴地从外面撞开。力道大得惊人,那本就破败不堪的两扇门板剧烈地摇晃着,像是要散了架。
浓重得几乎凝成液体的廉价脂粉香,混合着刺鼻的汗馊味、隔宿的酒臭,一股脑儿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光线扭曲着,挤进来三个高大黑沉的身影,像三座移动的小山,瞬间填满了这个逼仄小屋门口所有的光。那脂粉甜腻恶心得我胃里立刻一阵翻江倒海。
当先那个,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一身俗艳刺目的大红绸缎袄裙,上面印满了俗气的福寿暗纹。腰勒得极紧,显出夸张而僵硬的弧度;脸抹得煞白,活像刚刷过墙的石灰,一层厚厚的白粉下,掩不住皮肤的松弛和粗糙毛孔。两坨艳得像刚咳过血的胭脂硬生生拍在颧骨上,嘴唇更是涂得血盆大口,在晨光里闪着不祥油腻的光泽。她那双吊梢眼锐利如刀子,淬了毒似的扫过屋子角角落落,最后钉在我身上,那目光就像是在猪肉摊子上挑拣下等货色。
“嗬,就这?”她从那张血盆大口中挤出尖刻含混的声音,带着一丝烟酒浸透的沙哑,“蔫老头,你这价可开得够黑心肝了!买袋糠米都嫌硌牙的瘦鸡仔,你也敢喊五两纹银?当我们‘怡芳苑’是开粥棚的善堂?”
怡芳苑……这名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膜。我知道它,南城角最下贱、最腌臜的暗门子窑子!只接那些最粗鄙、最吝啬的贩夫走卒、码头苦力。里面的女人……活不过几年。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五脏六腑,指甲狠狠抠进身下的破席子里。
“老鸨子……贵客,您再看看!”沈老蔫从三个影子最后面猛地挤上前,佝偻着腰,脸上堆满谄媚又惊惧的褶子,浑浊的眼睛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疯狂眨动,他指着瘫坐在地的我,“您再细瞅瞅!这丫头……虽瘦些,胜在皮子细嫩,养些日子就水灵了!这眉眼,绝对不赖……求您高高手,高高手!外面……外面追得急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个字几乎破了音,带着哭腔和濒死般的哀求。那张黄黑枯槁的老脸上,汗珠子在皱纹沟壑里汇聚滑下。
他的话像一把锈蚀的钝刀子,在我心口慢慢地、一下下地旋扭割扯。
高利贷的债主……追到脚后跟了。
原来那五两银子,就是他的买命钱——是用他亲生女儿的血肉,去抵他自己的命!
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不是演给谁看,是身体真实的反应,一股冰冷刺骨的凉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四肢百骸。那个现代的灵魂在咆哮嘶吼,拼命想要冲破这副绝望的躯壳,撕碎眼前的一切!可这具只有十六岁、长期挨饿挨打的破败身体,除了发抖,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