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启航(一)望港镇的黄昏,是被海盐和夕阳浸泡过的。咸湿的风从东海吹来,掠过那些高矮不一、漆色斑驳的渔船桅杆,裹挟着渔网淡淡的腥气,慢悠悠地荡过整个码头,最后钻进临街那些老房子的窗隙里。机器的轰鸣声在下午四五点钟就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归家渔民们互相招呼的粗嗓门,以及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与海面上的薄雾交融在一起,给小镇披上了一层朦胧而怀旧的纱衣。李晓刚就在这片光景里,蹲在“晓光号”的甲板上,用力擦拭着一台老旧起网机的滚轮。机油和铁锈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早已习惯。他的动作很熟练,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机械感,手臂肌肉贲张,勾勒出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应有的力量感。但若仔细看,他的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像是在对付手里的活计,倒像是透过那黑乎乎的机器,看到了别的地方。“晓光号”是条有些年头的木质渔船,像一位沉默而疲惫的老兵,依偎在石砌的码头边。它的船身曾经是鲜亮的蓝色,如今已被风雨烈日和海浪侵蚀得暗淡发白,露出底下木头的纹理。甲板被踩得光滑,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纹,述说着它经历过的无数次出航与归来。它是李家的船,从李晓刚的爷爷那辈传下来,如今,即将交到他的手里。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一条船,一个营生,在这小镇上,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根基。但李晓刚心里却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帆布,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下额角的汗珠,目光扫过码头。远处,几艘新式的钢壳渔船闪着金属的冷光,显得他的“晓光号”更加落伍和格格不入。继承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要像父亲、像爷爷一样,每天凌晨顶着星星出海,在颠簸的海浪里抛网、收网,重复着看不到尽头的生活。意味着他的世界,将永远被限制在这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海域,呼吸着永远带着鱼腥味的空气。意味着他少年时那些关于远航、关于探索更广阔世界的梦想,还未真正启航,就可能永远搁浅在这小小的望港镇。他叹了口气,丢下抹布,站起身。腰椎传来一阵轻微的酸胀。他望向西边,太阳正一点点沉入海平面,把天空和大海都染成一种壮烈的金红色。很美,但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身后响起。“晓刚!还磨蹭呢?这破船都快让你擦掉一层皮了!”李晓刚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整个望港镇,会用这种戏谑又亲昵的语气跟他说话的,只有韩允超。他转过身。韩允超正从码头岸堤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在甲板上,船身微微晃了一下。他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一条崭新的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看不出牌子的运动鞋,但款式新颖,与周围油腻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头发像是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光芒,眼神明亮,看向远方时,总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你怎么来了?”李晓刚扯出一个笑容,弯腰捡起抹布,“店里不忙?”韩允超家开了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的电器维修店,他通常这个时候都在帮忙。“忙也得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