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雾诡影
黔地的山,是真邪乎。
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瞅出的邪,是藏在骨头缝里的阴。就说黑水峒外头那片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三百天裹着雾。那雾还不是寻常的白,是发乌的青黑色,跟泼了墨的米汤似的,粘在衣服上能渗进布丝里,闻着有股子湿腥气,像是刚从烂泥塘里捞出来的。
风也邪。从山缝里钻出来的时候,不像是吹,倒像是有人趴在耳边喘气,“呼——呼——”的,刮在吊脚楼的木头柱子上,能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尤其到了后半夜,那声响能绕着寨子里的火塘转,老人们说,那是山里的“东西”在找伴儿,听见了别应声,一应声就被勾走魂儿了。
黑水峒就嵌在这山窝子最里头,吊脚楼一栋挨一栋,跟串在绳上的蚂蚱似的。木头柱子半截插在山壁里,半截悬在半空,底下挂着晒透的玉米棒子、红辣椒,还有剥了皮的兽骨,风一吹,兽骨撞在柱子上,“嗒嗒”响,跟敲梆子似的。
寨子里的苗人,都带着股子山劲。男人们多半是猎手,天不亮就背着背篓、别着苗刀上山,脸上刻着细细的“护魂纹”,说是能防山里的邪祟;女人们裹着靛蓝的蜡染布裙,坐在火塘边搓麻线,手里的纺锤转得飞快,嘴里还哼着苗歌,调子软乎乎的,可一提到“尸覃岭”,调子立马就沉下去,手里的纺锤能停半天——那地方是寨里的禁地,比山里的熊瞎子还吓人。
阿普佬是寨里最有名的猎手。
四十出头的年纪,脸膛黑得跟涂了炭似的,额头上有道斜斜的刀疤,从眉骨划到颧骨,是二十岁那年跟熊瞎子干架留下的。当时他被熊拍断了两根肋骨,还是拖着伤腿把熊崽子扛回了寨,从那以后,寨里人都服他。
他老婆走得早,十年前生阿诺的时候,血崩没救过来。当时阿普佬抱着刚出生的阿诺,坐在产房门口,哭了整整一夜,烟杆烧得通红,烫了手都没知觉。从那以后,他就跟阿诺俩过日子,把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阿诺这孩子,生得跟阿普佬一点都不像。阿普佬壮得跟头牛,阿诺却白净得很,皮肤细得能掐出水,眼睛又大又亮,跟山泉水似的。可这孩子身子弱,打小就爱生病,风一吹就感冒,跑两步就喘气,跟没扎稳根的小苗似的。
寨里的老郎中来看过好几回,每次把完脉都摇头。那郎中留着山羊胡,手指枯瘦,捏着阿诺的手腕,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阿普佬,不是我不使劲,这娃子气脉虚得很,跟游丝似的,怕是难养大啊。”
阿普佬不信邪。他背着阿诺跑遍了附近的峒寨,求了不少偏方。什么野山参、灵芝,只要听说能补身子的,他都往家弄。有回听说三十里外的白苗寨有个老巫医,能治“虚症”,他连夜背着阿诺翻山过去,走了整整一天一夜,脚底板磨出了血泡,回来的时候,阿诺倒是好了点,他自己却累得躺了三天。
可阿诺的身子,还是没见好。到了秋天,反而更差了。
一开始是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小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喊“阿爸,冷”。阿普佬把家里唯一的羊皮袄裹在他身上,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后来烧退了,却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有时候能咳出带血丝的痰,小脸也慢慢变得苍白,跟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