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荒冢夜啼
月,是一弯缺了口的下弦钩,白得像死人剥下来的指甲盖,孤零零嵌在墨黑的天幕上。光不是洒下来的,是“渗”下来的——冷得发僵,沾着点说不清的腥气,连坟茔间飘着的磷火都被冻得打颤,忽明灭间,像极了断了气的人最后一次眨眼。
风是活的。
先是卷着荒草擦过坟头,“沙沙”声里裹着点黏腻的动静,像有人用烂掉的手指扯着你的裤脚;再是刮过断碑,那声音陡然尖细,成了掐住喉咙的呜咽,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那脆响太像人骨被踩碎的声儿,听得人后颈的汗毛根根竖得生疼,扎得衣领子都发紧。
这里是城外十里坡,乱坟岗。
年景坏的时候,瘟疫卷过,战乱踏过,没主的尸首、填不饱肚子的穷人,都往这儿扔。坟堆挤着坟堆,新土压着旧土,有的棺木露了半边,黑黢黢的棺板缝里,能看见半截挂着腐布的胫骨,风一吹,腐布飘起来,像只没头的手在半空抓挠。白日里就阴风绕着脚踝转,到了夜里,连野狗都不敢靠近——据说前阵子有只饿疯的野狗刨坟,第二天就死在了坟堆旁,七窍里全堵着黑血,眼珠子被挖得干干净净。
唯有今夜,一盏孤灯在死寂里踉跄。
提灯的是书生李云舟。青衫早被夜露打湿,贴在背上凉得像冰,清俊的脸没了血色,只剩眉宇间那点读书人的执拗,硬撑着他往黑里走。他本是访友归乡,贪看暮色里的红叶,误了宿头,逼得只能走这条近道——此刻脚踩在腐殖土里,软得像踩在死人的肚皮上,一股寒气从脚底钻进来,顺着脊椎骨缝往上爬,爬到天灵盖时,连牙床都开始打颤。
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擂着胸腔,像要撞破肋骨逃出去;能听见血液冲上耳膜的嗡鸣,混着风里的呜咽,竟成了无数细碎的人声,在耳边窃窃私语:“来陪我……”“我的骨头呢……”“你也是来埋这儿的?”
他攥紧灯笼柄,指节白得泛青,掌心的汗把木柄浸得发滑。玻璃罩里的火光左冲右突,把他的影子投在坟堆上,忽长忽短地晃——那影子不像他的,倒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上面,爪子似的手在影子上抓来抓去,要把他从光里拖走。
“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说的……”他低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可这话在黑夜里飘出去,没等落地就被风吞了,反倒引来了更清晰的声儿。
“呜……呜呜……”
风忽然变了向,把那声音送过来——不是风声,是女人的哭。
起初细得像蚊子叫,混在草响里,几乎听不见。李云舟猛地顿住脚,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忘了。他屏住气侧耳,那哭声渐渐爬上来,悲得发尖,怨得发苦,断断续续的,像有人用针挑着他的耳膜,每一声都往骨头缝里钻。
是十里坡的传闻!
他想起临走前,客栈掌柜拉着他的手说:“夜里别走十里坡,那地方闹鬼!前阵子有个货郎不听劝,夜里过坡,听见女人哭,循着声找过去,第二天被人发现躺在坟堆里,人没死,却疯了,嘴里只念叨‘脸掉了’‘甜香’‘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