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特殊羁押区,三号审讯室。
这里比普通审讯室更压抑。吸音材料更厚,灯光更冷,单向玻璃的镀膜更深邃,几乎吞噬了所有外界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特殊金属涂料的冰冷气味,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了。中央那张金属桌和椅子,泛着冷硬的哑光。陈明坐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污秽不堪的维修工制服,但脸上的泥污和血迹已被强制清理过,露出苍白憔悴、布满细小擦伤的真实面容。额角的激光印记在冷光下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左手掌心的贯穿伤被重新包扎过,白色的纱布下隐隐透出暗红,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
唯一不同的是,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棉质连体囚服,套在外面,显得格外宽大空荡。冰冷的电子脚环扣在他裸露的右脚踝上,幽绿的指示灯规律闪烁,如同毒蛇的眼。
韩娜坐在他对面。深蓝色的警服依旧笔挺,一丝不苟。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她的坐姿如同标枪,脊背挺直,没有丝毫放松。那双鹰隼般的黑眸,此刻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锐利地锁定着陈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着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
“陈明。”韩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冰冷,如同手术刀切割空气,“从开始说起。CLAY。所有细节。”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单刀直入,直奔核心。她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证物的完整性和可信度。
陈明微微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韩娜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复杂,残留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但在这冰层之下,却燃烧着一簇幽暗、执拗、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平静的火焰。那不是绝望,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认命与布局。
“CLAY……”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叙事感,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不是组织,更像……一场意外点燃的荒诞剧。”
他开始讲述。从烈日下扫街的屈辱、电子脚环的冰冷刺痛,讲到马思哲如同魔鬼般带着神经质笑容的出现,那棵扭曲的梧桐树、路灯下第四块地砖缝隙、黑暗中降下的非人机械臂和冰冷的金属“钥匙”。他讲到那个如同垃圾堆又如同未来战场的“巢穴”,讲到沉默如磐石、拥有恐怖机械臂的罗保,讲到苍白如幽灵、永远沉浸在数据深渊的方文。
他讲到操控期货市场数字的疯狂快感,讲到用整栋摩天大楼灯光拼出“CLAY打了个喷嚏”时睥睨众生的荒诞。他的语速不快,甚至带着点疲惫的拖沓,但描述极具画面感,细节清晰到令人发指——服务器风扇的嗡鸣频率、方文敲击键盘时指关节的薄茧、罗保机械臂液压传动特有的低沉嗡鸣、甚至“新黎明”集会现场劣质音箱破音的刺耳感……仿佛他正带着韩娜,亲身经历那一段段疯狂、危险、充斥着电子硝烟和毁灭快感的岁月。
韩娜如同最沉默的磐石,笔尖在笔记本上飞速移动,留下沙沙的声响。她没有任何打断,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黑眸,始终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陈明脸上,捕捉着他叙述时每一个眼神的闪烁、嘴角肌肉的抽动、喉结滚动的频率。她像一个最苛刻的导演,在审视演员表演的每一帧是否真实。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陈明嘶哑的声音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在回荡。
当陈明讲到墨染那冰冷的直播画面,那句如同淬毒冰针的“沐猴而冠”,讲到国家信息安全中心代号“金库”的终极任务,讲到下水道里亡命奔逃的恶臭和绝望时,韩娜的笔尖微微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扫过陈明被纱布包裹的左手,又极其自然、极其迅速地扫过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右手。
陈明的右手很干净,指甲修剪整齐,指关节处有长期劳作留下的薄茧,但此刻显得异常稳定。韩娜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的时间不足半秒,快得如同错觉。
陈明似乎毫无察觉,继续沉浸在他的叙述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沙漏快流干了……墨染的催命符……省厅核心服务器……‘守夜人’病毒……那是最后的赌注……”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疲惫和压抑的恐惧。审讯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惨白的灯光下,陈明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垮塌,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气的躯壳。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的沉默中,陈明忽然抬起了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抹奇异的平静火焰似乎跳跃了一下。他没有看韩娜,而是看向自己那只完好的右手。
“韩警官,”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奇怪的、近乎轻松的语调,与刚才讲述地狱经历的氛围格格不入,“审讯很无聊,对吧?像一出冗长的、没有高潮的烂片。”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挑衅。
韩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猎物。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更冷的眼神看着他。
陈明没有理会她的审视。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伸进了身上那件宽大的深蓝色囚服口袋里。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看韩娜,而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仿佛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小时候……在街头混饭。”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跟一个老骗子学了几手……糊弄人的小把戏。”他那只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几下,似乎在调整什么东西。
韩娜按在笔记本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身后的单向玻璃方向,空气似乎也瞬间绷紧。
终于,陈明的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摊开的手掌心里,赫然躺着四颗包装简陋、色彩鲜艳的水果硬糖。一颗红色,一颗黄色,一颗绿色,一颗蓝色。廉价的玻璃糖纸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俗艳的光。
“没什么好东西。”陈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疲惫而古怪的笑容,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这个。提神。”他随意地捏起那颗红色的硬糖,用指甲笨拙地撕开皱巴巴的糖纸。红色的糖果暴露出来,像一滴凝固的血。他随手将糖纸揉成一团,丢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
接着是黄色的。同样的动作,撕开,糖果丢进嘴里,糖纸揉成一团丢在桌上。然后是绿色的。他嚼着糖,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目光依旧有些飘忽,似乎在品味,又似乎在走神。桌上已经有了三个颜色各异的小糖纸团。
最后,他捏起了那颗蓝色的硬糖。他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一丝,指尖在蓝色的玻璃糖纸上摩挲了一下。韩娜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极其自然地落在那颗蓝色的糖果和他稳定的右手上。
陈明的手指捏住蓝色糖纸的边缘,作势要撕开——
就在这一刹那!
他的右手拇指极其隐蔽、快如闪电地一弹!动作幅度小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那颗蓝色的硬糖如同被施了魔法,瞬间消失在他的掌心!
同时,他撕糖纸的动作却完美地完成了!仿佛真的撕开了什么!他空着的右手做了一个将“糖果”丢进嘴里的动作,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那张“撕开”的、空无一物的蓝色糖纸,也揉成了一团,轻轻丢在桌面上。
四个颜色鲜艳的小纸团,红、黄、绿、蓝,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仿佛四颗糖果都已经被他吃了下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尤其是在他疲惫不堪、精神恍惚的状态下表演出来,更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信服的欺骗性。那空手“消失”糖果的技巧,快得超越了普通人视觉捕捉的极限,尤其是在审讯室这种高压、注意力被高度分散的环境下。
韩娜的瞳孔,在陈明完成最后一个丢糖纸动作的瞬间,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痛!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零点一秒!不是惊讶于魔术本身,而是那手法背后所代表的、令人心悸的精确操控力!对他人注意力的引导!对信息的欺骗性呈现!这绝非一个街头混混能掌握的雕虫小技!这分明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用于实战的误导艺术!是心理操控的具象化!
“四糖归一。”陈明嚼着嘴里并不存在的“蓝色糖果”,声音含混不清,眼神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空洞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炫技从未发生。“老骗子说……这叫障眼法。关键不在手快……在让别人……看你想让他看的东西。”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直直地看向韩娜那双锐利如鹰隼的黑眸。那眼神深处,那簇幽暗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看,我能做到什么。我能在你眼皮底下,藏起最致命的东西。
韩娜脸上的冰封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不是震惊,而是一种被强行压下的、混合着高度警惕和重新评估的锐利寒光。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笔尖在硬皮本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几乎要戳破纸页的墨点。
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只有陈明嚼着“空气”的轻微声音,和那四个躺在桌上的彩色糖纸团,无声地嘲笑着冰冷的现实。
“继续。”韩娜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加冰冷,如同淬过火的钢。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四个刺眼的糖纸团,最后重新锁定陈明,那眼神仿佛要将他连同他那些“障眼法”一起钉穿在椅子上。“省厅地下管道。发生了什么。”
陈明似乎刚从那个短暂的、诡异的“魔术”状态中抽离出来,眼神重新被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占据。他下意识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左手被纱布包裹的掌心,仿佛那里依旧残留着剧痛的记忆。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伤者本能的反应。
“管道……又黑……又臭……”他的声音带着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的颤抖,开始描述那噩梦般的经历:狭窄、湿滑、布满致命锈蚀的管壁,黑暗中摸索前进的窒息感,突然遭遇巡逻警卫的惊魂时刻,以及……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
“……我爬到一个岔口……想转进去……左手……在黑暗里撑了一下……”陈明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指向自己受伤的左手,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就按在那个……那个该死的钉子上!那么粗!那么锈!噗嗤一下!整个……整个穿过去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痛苦和后怕,脸上肌肉扭曲,仿佛那剧痛正在重现。
他激动地挥舞着右手,仿佛在重现当时的情景:“……血……全是血!我……我把它拔出来了……差点……差点疼死过去……”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他情绪激动、右手挥舞指向自己左手伤口的瞬间!
韩娜那双始终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扫描的眼睛,骤然定格!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定了陈明那只激动挥舞的、摊开又攥紧的——右手手掌!
在惨白刺眼的审讯灯直射下!
在陈明右手掌心中央,靠近生命线末端的位置!
一个极其微小的、边缘泛着新鲜粉红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圆形疤痕!如同针尖般大小!在灯光的直射下,清晰可见!
那个疤痕的位置、形态、甚至那微微凹陷的质感……与陈明左手掌心那被纱布包裹的、贯穿而出的恐怖伤口,在韩娜脑中瞬间形成的伤情模型——起始点的位置,高度重合!
仿佛……仿佛有另一根铁钉,也曾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方式,狠狠贯穿了这只右手!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韩娜的脊椎!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大脑中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被无形的飓风卷起!
马思哲!金鱼旅馆的尸检报告!法医清晰的标注:马思哲的右手手掌,存在一个极其新鲜的、被锐器贯穿的撕裂伤!位置就在掌心中央!伤口边缘有锈迹残留!与现场遗留的锈蚀铁钉形态吻合!那伤口……与陈明此刻右手掌心这个微小疤痕的位置,完全一致!
时间仿佛在韩娜的意识里凝固了零点一秒。审讯室冰冷的空气骤然变得如同粘稠的沥青。陈明还在激动地描述着管道里的剧痛和恐惧,似乎对自己右手暴露的微小破绽毫无察觉。韩娜脸上的冰封面具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深处,卷起了无声的风暴。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然后呢?”韩娜的声音响起,依旧冰冷平稳,如同冰封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湖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你是怎么完成任务的?方文为什么说‘陷阱’?”
陈明似乎被她的冷静稍稍拉回现实,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残留着惊悸。“……我……我爬到了地方……找到了那根线……把‘幽灵’的盒子接上……”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架设平行接入点的过程,声音虚弱。“……然后……就出事了……通讯里全是杂音……方文喊……陷阱……然后……就断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我知道完了……墨染……他全知道……我拼了命……才跑出来……”
就在这时,审讯室厚重的隔音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名年轻的女警员探进头来,脸色有些紧张,飞快地看了一眼韩娜,压低声音道:“韩队,人带来了。在隔壁观察室。”
韩娜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门口,又极其自然地移回陈明脸上,仿佛只是被打断了一下无关紧要的进程。她微微颔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知道了。让她等着。”
陈明似乎被这小小的插曲吸引,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向门口的方向。
韩娜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有力。“休息十分钟。整理一下你的思路,陈明。关于墨染的身份,我需要更具体的、无法用‘魔术’变出来的东西。”她的话语意有所指,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陈明那只下意识蜷缩起来的右手,随即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黑色的系带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带着压迫感的回响,消失在门外。
审讯室的门轻轻关上。死寂重新降临。惨白的灯光下,只剩下陈明一个人,背对着那面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单向玻璃。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看着那个在灯光下无比清晰的、微小的圆形疤痕。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隐晦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那弧度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隔壁观察室。
光线比审讯室稍暗。巨大的单向玻璃清晰地呈现着隔壁审讯室的一切。陈明孤独的背影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
苏雨晴静静地站在玻璃前。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勾勒出纤细而优雅的腰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化着精致淡雅的妆容,遮掩了可能存在的疲惫。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如同山涧清泉,却又比上次在云端餐厅时,多了一层难以穿透的、冰晶般的疏离感。她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自带一圈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和污浊。
韩娜站在她身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没有看玻璃后的陈明,而是紧紧锁着苏雨晴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小姐,”韩娜的声音在安静的观察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玻璃后面的人,认识吗?”
苏雨晴的目光平静地投向玻璃。她的视线落在陈明那憔悴、布满伤痕的侧脸,落在他额角清晰的激光印记,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背影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探究都没有。那是一种绝对的、彻底的……陌生。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韩娜,红唇轻启,声音如同清泉击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
“韩警官,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的目光坦然,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礼貌性的疏离。“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
四个字,如同四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碎了韩娜之前所有基于陈明叙述建立起来的逻辑链条!陈明口中那个在尘埃岁月里支撑他妄念的月光女神,那个在云端餐厅与马思哲热烈拥吻的爱人,此刻,用最清晰、最无辜的眼神,宣告着陈明故事里关于她的部分,完全是一个疯子的臆想!
韩娜的瞳孔深处,风暴再次凝聚。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反复刮过苏雨晴完美无瑕的脸庞,试图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然而,没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坦荡的陌生和一丝被无端打扰的不悦。
观察室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单向玻璃后,陈明那孤独的背影,在惨白灯光下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一阵无形的寒风穿过了他的身体。
法医鉴定中心,档案室。
灯光冷白,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腐的气味和消毒水的冰冷。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墓碑,排列整齐,散发着时间沉淀的寒意。
韩娜站在一个打开的档案柜前。她脱下了警服外套,只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冷峻,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凝重。她手中拿着一份纸质已经泛黄、边缘有些卷曲的陈旧档案袋。档案袋的标签上,清晰地打印着一个名字:林秀兰(陈明之母)。旁边标注着日期,已是二十多年前。
她修长有力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抽出了里面的文件。纸张已经发脆变黄,墨迹也有些洇开。最上面是一份精神疾病诊断报告。诊断结论一栏,用那个年代特有的、略显僵硬的打印体清晰地写着:
【临床诊断:分离性身份障碍(多重人格障碍)】
【症状描述:存在至少三个显著不同的身份状态,伴随严重的记忆断层……具有攻击性转换倾向……】
【家族史:其母(陈明外婆)有长期精神异常记录,具体诊断不明……】
韩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诊断结论上,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着冰冷的寒意。她缓缓翻动泛黄的纸页。后面是零散的住院记录、护理观察笔记(字迹潦草但能辨认)、以及一份警方的情况说明复印件(关于林秀兰在一次严重身份转换后引发的伤人事件,最终因精神鉴定免于刑责)。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沙沙作响,如同毒蛇爬过枯叶。
“韩队。”一个冷静、略带疲惫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韩娜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却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是省厅特聘的资深法医兼精神分析顾问,李维民。他的目光扫过韩娜手中的档案,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意外。
“陈明的血样和毛发毒理筛查初步结果出来了。”李维民的声音平稳,如同在陈述一项常规检测,“除了常规的代谢物,我们检测到了高浓度的哌甲酯(利他林)残留。浓度远超正常治疗剂量。”
韩娜翻动文件的手指停住了。她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李维民。
李维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迎着韩娜的目光,继续说道:“哌甲酯是中枢神经兴奋剂,常用于治疗注意力缺陷障碍。但长期、尤其是超剂量滥用……”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专业性的冷酷,“会导致一系列严重的精神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类偏执狂症状(妄想、被害感)、严重的焦虑和易激惹、感知觉异常(幻听、幻视)、冲动控制障碍,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格外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
“诱发或加剧潜在的精神分裂样症状及解离性障碍(如人格分裂)的风险,显著提高。尤其……在具有明确家族遗传史的情况下。”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韩娜手中那份泛黄的、写着“分离性身份障碍”的诊断报告上。
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档案室里只剩下老旧日光灯管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电流嗡鸣声。
韩娜站在原地,手中那份泛黄的、承载着疯狂基因和死亡阴影的档案,仿佛有千钧之重。陈明在审讯室里嘶吼的面容、表演魔术时那诡异平静的眼神、右手掌心那个微小的疤痕、苏雨晴冰冷陌生的否认、还有眼前这份报告和药物检测结果……所有的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渊般的可能性。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档案室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却无法照亮这间充满陈腐纸张和冰冷真相的房间。那簇在陈明眼中看到的、幽暗执拗的火焰,此刻仿佛在她心头无声地燃烧起来,带着焚毁一切的寒意。
陷阱?困兽?还是……一个精心编织、连自己都深陷其中的疯狂迷局?
墨染的棋,似乎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