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草的潮气钻进鼻腔时,徐砚还以为在做梦。他翻了个身,稻草杆扎得脊背生疼,耳边却响彻着尖锐的鸡鸣。猛地睁眼,头顶不是公寓的吸顶灯,而是被烟熏得乌黑的茅草屋顶,缝隙间漏下几缕惨淡的晨光。身下是结块的土炕,硌着骨头,角落里的破陶罐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味。
昨夜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仿佛还残留在鼻腔深处。他记得很清楚,三十六岁生日那晚,晚期肝癌的剧痛让他吞下超量的止疼药,在单人病房冰冷的床上陷入昏沉。醒来竟成了这个叫徐二狗的破落户——大梁朝西北边境樵山村的一个孤儿,十七岁,家徒四壁,唯有一把豁了口的柴刀。
窗外寒风卷着雪粒,刮过他单薄的麻布衣。冰碴子样的雪粒打进脖颈,激得他一哆嗦,却也猛地浇醒了一个念头:他活过来了!时间,这最奢侈的礼物,重新在他掌心流淌。
徐砚没急着劈柴。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在村里转悠,耳朵捕捉着零碎的闲谈,目光黏在废弃的土窑、村口的废井、枯死的桃树上。前世做金融数据分析练就的敏锐,在这穷山恶水间开出了奇异的花。他用最后半袋黍米换回一捆被虫蛀的麻秆和烧窑匠随手丢弃的碱料渣子,又借走族长孙子描红的纸笔,在茅屋漏风的窗下描画到半夜。
老窑工嗤笑:“破烂麻秆还想造纸?”
三个月后,樵山村的糙纸却以薄韧吸墨而名动十里八乡。赶集的商贩挤破徐家茅屋的木门时,他正用新得的铜钱请全村孩子食麦芽糖,孩子们的笑声震落了茅草檐的积雪。
“帮我记个数,十根麻秆换一文钱,谁最准,明日多给半块糖。”徐砚摸着孩子们刺猬样的脑袋。日头西沉时,孩子们呈上的纸片已详细记录着全村麻秆存量、窑工出勤、运输成本。一笔笔稚嫩的字迹,织成了覆盖整个村子的无形网络。粮商韩老抠嗅着风中麦芽糖的甜味,第一次觉得那小子的眼睛深得像口不见底的井。
***
十年。
春风拂过新起的青砖大院时,已改名徐砚的他站在阁楼窗前。院里晒着改良后的绵竹纸,薄如蝉翼却又挺括坚韧。山下小镇的河道被拓宽,十艘内装水车的平底货船刚刚起锚,运纸入中原,载盐铁而归。河道两侧的木架上,错落有致的风车迎着江风飞旋——这是聋哑匠人“阿木”按他图纸造出的汲水梯田系统,养活了三县山民。
没人知晓“纸鸢阁”的名头已悄然织成一张绵密巨网。驿站里奔波的信差,茶馆说书的瞎子,绣坊穿梭的绣娘,甚至烟花巷调弦的盲女,都可能是徐砚的“眼”与“耳”。一袋米,一副药,一架修好的纺车,便能让无声的讯息顺风飞行千里。他们传递着江南的粮价,北疆的军马动向,京城的宫闱密闻。这些碎片在徐砚脑中汇集、碰撞、发酵,淬炼成足以颠覆时局的先机。
阁楼内没有龙椅金冠,只有一面巨大的拼木活板墙,钉满颜色各异的纸鸢——每一个图案对应着一支隐秘力量:赤鸢掌水路漕运,黑鸢控边境马帮,青鸢织南北消息...而最高处悬着一枚小巧银鸢,它背后只有一个人:已贵为贵妃的沈月容。当年那逃婚流落山林的贵女,是徐砚以三斗米和一句“人当自择路”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