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冬天,皇帝下诏,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去洛阳。圣旨上说,皇上听闻了父亲的才名和富甲一方的实力,想见一见。父亲接了圣旨,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他只是那天晚上多喝了几杯酒,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很多话。
去洛阳的路很长,雪下得很大,车轮子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觉得很新鲜,总是掀开车帘往外看。母亲就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的狐皮大氅裹住我,说:“外面冷,别冻着。”她的怀抱很暖和,有一种淡淡的草木香气。
我们在洛阳的宅子,也是顶好的。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盛,红得像血。
灾祸来的时候,就像午夜的贼,悄无声息。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梦里,院子里的梅花都烧起来了,火苗子“噼里啪啦”地响。然后我就被摇醒了。睁开眼,看见母亲站在我的床边,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比窗外的雪地还要白。
她没说话,用最快的速度给我穿上衣服,然后一把抱起我,冲出了房间。外面很乱,有喊杀声,有女人的尖叫声,还有东西烧着了发出的焦臭味。母亲抱着我,一路往后门跑。
她的身体在发抖,抖得很厉害,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来气。我看见平时跟在我身后的那些家丁护院,一个个都倒在地上,血从他们身子底下流出来,把白色的雪染成了脏兮兮的红色。
后门停着一辆马车。母亲把我塞进去,自己也跟着上来,车夫一扬鞭子,马就像疯了一样往前冲。
车厢里很黑,我只能听见母亲急促的呼吸声。我从车窗的缝隙里往外看,看见我们家的宅子,火光冲天,把半个夜空都照亮了。那火光,比我梦里见到的还要大,还要红。
“母亲,”我的声音也在抖,“父亲呢?父亲还在里面!”
我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喊到最后,就变成了哭。
“父亲还在那里!父亲还在那里!父亲还在那里……”
“甫笙。”母亲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像一块石头。她强忍着泪,可是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她头上的那支朱雀金钗,随着马车的颠簸不停地晃动,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道金色的残影。滔天的火光,从那么远的地方照过来,却一点也暖不热她惨白的脸。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哭了。也许是小孩子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也许是她的绝望通过那只冰冷的手传给了我,也许是……我不知道也许是什么。我的眼泪背着光,安静地流下来,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马车跑了很久,出了城门,上了一条山路。我们停了下来。
山路很高,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洛阳城。我们家的那个方向,火还在烧,像黑夜里一个巨大又狰狞的伤口。
母亲牵着我的手下了车。眼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是黑色的,月光照在上面,只泛起一点点死气沉沉的白。那乳白色的月光,我以前觉得很温柔,可现在,它照在身上,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我这才发现,母亲穿了一身正装。华丽的宫装,裙摆上绣着繁复的凤凰图样,粉黛微施,头上的金饰在夜风里碰撞,发出“叮叮”的轻响。丝绸的长衫被风吹得鼓起来,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