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层的空气像冰冷的实体,裹挟着陈年机油、金属锈蚀和微弱臭氧的气味,灌入林川灼痛的肺叶。与下方真菌洞穴甜腻窒息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是纯粹工业的、非自然的死寂,反而让人产生一种扭曲的安心感——至少,这里的威胁或许更“熟悉”。
沉重的防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楼梯间的阴冷和隐约的撞门声隔绝。眼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巨大的设备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排列延伸到目光难以穿透的昏黄灯光尽头。粗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有些包裹着剥落的银色保温层,有些裸露着暗红色的锈迹。地面是粗糙的防滑钢板,积着薄薄的黑色油泥和灰尘。远处隐约传来设备低沉的嗡鸣,像是这座钢铁坟墓残存的心跳。
小菱搀扶着阿泽,将他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干净、靠着冰冷金属墙壁的地方。阿泽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肩膀的伤口处,止血的湿布早已被血、脓液和暗绿色的粘液浸透,散发出混合了血腥和腐败的怪异气味。他眼皮颤动,似乎想睁开,却只有模糊的呻吟。
林川靠在对面的控制台旁,短暂地放任自己滑坐在地。右腕的肿胀没有消退,左掌的暗红纹路在抑制剂效果减退后,颜色又开始加深,麻痒感伴随着与怀中胶质物、地下搏动隐隐的共鸣,重新变得清晰。他感到一种冰冷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更是精神。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与“正常”世界的距离。
他拿出最后一支抑制剂,冰冷的玻璃管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微光。犹豫只持续了一秒。他将抑制剂小心地塞回背包最深处。这可能是最后的保险,不能轻易动用。而且,他体内的“钥匙”相关变异,似乎正与抑制剂产生某种拉锯,反复使用效果未知,风险太大。
“水……”阿泽发出微弱的呢喃。
小菱慌忙拿起那个在菌池找到的铝制水壶,拧开盖子,小心地喂阿泽喝了一小口。林川也拿出自己几乎空空如也的水壶,抿了最后一点。干渴略微缓解,但胃袋空烧的感觉和那种对特定温热液体的隐秘渴望,依旧啃噬着神经。
必须找到补给,必须处理阿泽的伤口,必须弄清这个B3层的情况,找到继续向上的路。
“你看着他,别乱走。”林川对小菱说,声音嘶哑。他撑着控制台站起来,开始观察周围。
他们落脚的似乎是一个小型设备监控区域。几排老式的仪表盘和控制面板,屏幕大多漆黑,少数几个还亮着,显示着意义不明的数字或跳动的波形,指示灯闪烁着红黄绿的光。控制台上散落着一些文件、纸杯和工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废弃很久。
林川的目光被控制台边缘一个相对干净的矩形区域吸引。那里的灰尘有明显被擦拭过的痕迹,旁边还放着一个同样没什么灰尘的、老式的陶瓷马克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干涸的污渍。
最近有人来过这里。不是很久以前,可能就是几天,甚至几小时。
他心中一凛,立刻警惕起来。幸存者?还是别的什么?他示意小菱噤声,自己贴着设备阴影,向更深处走去。
绕过几台庞大的压缩机机组,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像是一个检修平台。平台上堆放着一些打开的金属工具箱,里面的工具虽然老旧但摆放整齐,地上散落着一些用过的焊条、电缆皮和几个空罐头盒。空气里除了机油味,还多了一丝淡淡的、人类生活过的气息——汗味、烟味(很淡)、还有……食物的味道?罐头肉?
平台一角,甚至有一个用废弃油桶改造的简易火盆,里面是冷却的灰烬,旁边扔着几块压缩饼干的包装纸。
活人。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他们在这里活动,修理设备?寻找物资?
林川的神经绷紧了。在末日,同类有时比怪物更危险。尤其是他现在这副模样。
他正要退回监控区,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来自平台另一侧,一个半开的、通向更深处的维修通道铁门后。
有人!
他立刻闪身躲到一台巨大的电机后面,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铁门。
门被完全推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那是个男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矮壮,穿着脏污的深蓝色工装,戴着一顶油腻的鸭舌帽,脸上布满疲惫和风霜的痕迹,但眼神锐利,手里拎着一根磨尖的钢筋长矛,腰间鼓鼓囊囊,似乎别着手枪或工具。他警惕地扫视着平台,目光很快落在了那些空罐头盒和火盆上,眉头皱起,显然也发现了最近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灰烬的温度,又拿起一个空罐头盒闻了闻,随即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林川藏身的电机方向!
被发现了?还是只是怀疑?
林川肌肉绷紧,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刀(枪已失落),左手则微微抬起,如果对方有攻击意图,他或许可以……
“出来。”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并没有立刻举起长矛。“我知道你在那儿。电机后面的影子不对劲。”
林川心中一惊。这人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犹豫了一秒,缓缓从电机后走了出来,但保持距离,身体微侧,做好随时应对攻击或逃跑的准备。
男人看到他,尤其是看到他脸上和手上未擦净的污迹、异样的眼神(林川努力控制,但浑浊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明显),以及那身狼狈的装扮和明显的伤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审视。他的目光在林川的右手腕和左掌短暂停留,眉头锁得更紧。
“一个人?”男人问,长矛的矛尖微微下垂,但并未放松。
“还有两个。”林川如实回答,声音尽量平稳,“一个受伤很重,在那边监控区。”他指了指来路。
男人眯起眼睛,似乎在权衡。几秒钟后,他开口道:“带我去看看。别耍花样。”他侧身,示意林川走前面,自己保持数步距离跟在后面,长矛重新抬起,指向林川的后心。
林川没有反对,转身带路。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芒在背。
回到监控区,小菱看到林川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而且那人拿着武器,吓得立刻站到昏迷的阿泽身前,张开手臂,像只保护幼崽的母猫,尽管她自己也在发抖。
男人看到小菱和阿泽,尤其是阿泽肩膀上那可怖的伤口和溃烂,脸色变了变。他走上前几步,但没有靠近,隔着一段距离仔细打量阿泽的伤势,又看了看小菱惊恐的脸和林川戒备的姿态。
“从下面上来的?”男人问,目光回到林川身上,“B4?还是更糟的地方?”
“B4,经过一个真菌洞穴。”林川简短回答,紧盯着男人的动作。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伤口沾了‘织网者’的粘液,还是‘摇篮’的孢子?”
“可能是……怪物的粘液,水潭里出来的东西。”
男人瞳孔微微一缩:“你们遇到了‘母巢之触’?还能逃出来?”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凝重。
“母巢之触?”林川捕捉到这个新名词。
“B4深层水潭里的那个大块头,算是‘摇篮’延伸出来的……触须之一。”男人解释了一句,随即摇摇头,“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染很深了,常规法子救不了。”
“你有办法?”林川追问。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下到这么深的地方?搜索队?逃难的?还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公司’的残党?”
“公司?”林川皱眉。
“方舟项目的运行方。”男人紧紧盯着林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伪装的痕迹,“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能摸到这里,还从‘母巢之触’手下逃出来,可不是普通幸存者能做到的。”
林川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隐瞒或撒谎可能带来更糟的结果。“我们是从上面下来的,遇到意外,掉进了B4。我不是什么公司的人。我在找……找离开地下的路,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对抗感染的办法。”
男人审视着他,似乎在进行某种判断。良久,他身上的敌意稍微减退了一些,但警惕依旧。“我叫老雷。以前是这地下三层维护班组的头儿,灾难爆发时被困在这里。”他收起长矛,但手依然按在腰间,“算你们运气好,遇到了我,而不是别的‘东西’,或者……另外几拨人。”
“这里还有别人?”小菱忍不住问。
老雷看了她一眼,目光略微柔和了些:“有。不多。有像我一样困在这里的老员工,后来陆续也进来一些从上面逃下来或下来搜刮的幸存者,组成了几个小团体。为了资源,为了地盘,没少冲突。最近……”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近不太平。‘摇篮’的动静越来越大,一些平时藏在下层的东西也开始往上冒。B3的几个主要通道口都不太安全了。”
他走到阿泽身边,蹲下,仔细看了看伤口,又翻开阿泽的眼皮看了看。“粘液深度感染,可能还有孢子侵入神经。我这里有点旧时代的消炎药和止血粉,但治标不治本。想救他,得去‘医疗站’。”
“医疗站?”林川看到了希望。
“B3东区,靠近旧通风总控室那边,有个小型医疗站,是以前为高级研究员准备的,设备药品相对齐全。但那里……”老雷脸色凝重,“现在是‘疤脸’那伙人的地盘。他们人多,手段狠,控制了那边和一部分还能出产净化水的设备。”
“他们肯帮忙?”小菱急切地问。
老雷冷笑一声:“帮忙?他们只认物资和武器。尤其是武器和弹药。你们有什么能交换的?”
林川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枪套,又看了看自己仅剩的短刀和背包里不多的杂物,沉默。
老雷似乎也猜到了。“没有硬通货,就得用别的换。情报,劳力,或者……”他目光扫过林川,意有所指,“特殊的东西。”
林川心中一动,手不自觉地按了一下胸口装着胶质物的内袋。这个动作极其细微,但老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
“先离开这里。”老雷站起身,“这里虽然是监控盲区,但‘疤脸’的人偶尔会巡逻过来。我带你们去我临时落脚的地方,起码能暂时避开那些东西和别的麻烦。至于救人的事……”他看了看昏迷的阿泽,“再从长计议。”
林川看了一眼小菱哀求的目光,又看了看阿泽越来越差的脸色,点了点头。“带路。”
老雷转身,走向平台另一侧一个更隐蔽的、被管道阴影覆盖的狭窄通道。“跟紧,别出声,别乱碰东西。”
三人(林川和小菱搀扶着阿泽)跟着老雷,没入B3层钢铁森林更深的阴影中。机器的低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林川能感觉到,这个看似冰冷死寂的工业层,潜藏着比下方真菌洞穴更复杂、更危险的暗流。人性的贪婪、恐惧、生存的倾轧,在这里与地下的非人恐怖交织,形成了一张更细密、更致命的网。
而他,带着逐渐失控的变异和那个烫手的“钥匙”,正一步步踏入网中。
手心的暗红纹路,在走过一盏闪烁的故障应急灯下时,似乎反射出微弱的光。前方带路的老雷,脚步沉稳,背影在管道投下的交错阴影中,显得模糊而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