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微的眼皮,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转向那扇在风雪中呻吟的破门。苍生?呵,多么遥远而沉重的字眼。他早已将这重担连同昔日的荣光,一并埋葬在这荒山之中。他微微侧首,对着门的方向,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风雪夜归人……所卜何求?”
门外静了一瞬,只剩下风雪的咆哮。随即,那个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求一卦!断……生死迷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硬挤出来。
谢知微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像是在触摸某种无形的丝线。他缓缓闭上眼,片刻后,才发出一个极轻、仿佛也被风雪冻住的音节:“……进。”
门栓被费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片和刺骨的寒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庙内。油灯的火苗被这狂暴的气流狠狠摁了下去,挣扎着,缩成针尖般细小的一点幽蓝,庙宇瞬间陷入一种近乎死亡的昏暗。
两条人影被风推搡着,踉跄跌入。当先一人,身形颀长,却狼狈不堪,一身华贵的锦袍早已被雪水和污泥浸透,多处撕裂,露出底下冻得发青的皮肤。他脸上沾满污迹,嘴唇乌紫,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死死地钉在谢知微身上,像濒死的狼。
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身着劲装,肩背宽阔如门板,腰间佩刀,此刻却像个忠诚的影子,沉默而警惕地护在青年侧后方,身上的血腥气混合着汗味,浓烈地弥散开来。
青年一踏入这勉强能遮蔽风雪的破庙,仿佛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身后的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青年借力稳住身形,喘息着,目光却未曾从谢知微脸上移开分毫,那眼神里混杂着绝望、希冀,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
“先生……”青年喘息稍定,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极力维持的、属于上位者的腔调,尽管此刻听起来无比怪异,“李琰……谢先生救命之恩!”他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名字,微微颔首。
李琰!这个名字如同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谢知微古井无波的心湖。三年前,帝星晦暗,紫微垣摇动,荧惑守心……他于观星台上窥见的那场滔天血祸,最终指向的,不正是眼前这位皇子的生父?那个他因直言天机而被斥为“妖言惑众”的夜晚,那个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的起点……兜兜转转,这滔天旋涡的血脉,竟被风雪送到了这荒山破庙的门口。
谢知微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又深刻了几分。他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李琰脸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殿下……风雪夜行,所求何卦?”
李琰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一股寒意从冻僵的脚底直窜上来,比门外的风雪更甚。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求问……生路!”他猛地抬手,指向庙外无边的黑暗和风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追兵如附骨之蛆,围困如铁桶!先生,前路……前路究竟在何方?”那“前路”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孤兽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