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的事……”大房管事声音低得像纸片。 “说。”赵有才只吐出一个字。 “那夜里……王松说,钟厚人欠他田契和银子。钟厚人不认,还骂人。就……动了手。”管事的指尖隐隐在发抖,“后来烧起来……我们去救,门闩不知道为什么死卡住了。” “谁把门闩卡死的?”赵有才问。 “……不知道。” “你们知道。”他淡淡道,“只是现在不敢说。”
灵桌上,香灰堆得高,灰尖像山。突然,有一粒灰尖从顶部滑下来,带着整堆轻轻塌下一截。高一的心也跟着“咯”地一沉。他想起昨夜进门时看到的门神:眼睛被烟熏得发灰,像是也不愿看这屋里的事。
“师父。”高一低声,“要不要先把王松的额心封一道?” “封不住。” 赵有才指了指棺头那张脸,“它不看额心,它看人心。人心要是虚,它就近。” 他说着话,目光却一次也没落在王松的脸上。那种避让不是害怕,更像一种规矩——不赊第二眼的债。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雾没有退,反而从院墙外爬进来,在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潮气。院里点了两盏油灯,光很低,像被雾压着,起不来。白幡在光里更显发灰,幡尾的绉痕又深了一点。
“今晚我守里头,高一守门槛外。” 赵有才布置,“幡在中,铃在侧。鸡鸣若乱,再乱一次,就敲三下铃。有人叫门,不应。有人求水,不给。有人哭,听见就好,别去看。” 他顿了一顿,“如果它从棺里站起来——” “师父?” “你数脚步。它若‘七步一偏’,就说明它在找路。” “找哪条路?” “找回去的路。”他淡淡说,“命债的路。”
王家人不敢说话的时候,风铃“叮”地又响一声,像在点数。旺财忽然起身,走到灵桌前,鼻尖贴着桌沿嗅了嗅,又退回原位。它低低地吠一声,不似刚才那般急躁,反而像是在提醒谁:看到了,记着。
夜更深。远处鸡笼里有只老母鸡“咯”的一声,像是被什么踩了尾巴,又迅速止住。院外的石径上,雾像水,正悄悄朝门槛下聚拢。 高一握紧铜铃,手心又出了一层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一个声音——不是人的脚步,而像是从骨膜内侧敲出的那种“咚”。他不想听见,又知道多半是要听见的。
“别怕。”赵有才的声音从灵堂里传出来,不高,却像稳住了什么。 “你站稳,它就远。”
高一“嗯”了一声。他知道师父是在说那张脸,也是在说接下来会来的东西。他把视线收紧到烛焰上,让自己只看光不看影。烛焰跳了一下,像是被人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随即静了。
风铃没有再响。可就在那一刻,灵堂最深处像有人轻轻吐了一口气。谁都没回头,谁也不敢回头。所有人都把眼睛落在与自己相反的地方——有人盯着烛,有人盯着幡,有人盯着门槛外的雾。
只有那张脸,在棺里,不动地等。 像一块被火烫过又迅速冷却的皮,以不能分辨的速度,往四边慢慢收。
——今晚,它多半要“走”一回。 而它要找的,“不是路”,是命。
夜色沉下来的时候,雾反而淡了一些,像退到山口,悄悄守着出口。月亮挂在那里,缺了一口,像一只旧铜盘,冷光把瓦脊的边缘照成细碎的银齿。院墙外偶尔有风蹭过,但一到灵堂门口就被什么隔住似的,只剩下一阵阵湿凉的空气往里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