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冷得比往年都早。我叫沈怀瑾,在上海一家不大的报社里混饭吃。本以为能一直躲在那花花世界的角落里,没想到主编一纸调令,把我派回了老家洄川镇,美其名曰「调查本地民俗,挖掘独家新闻」,顺带处理一下我家那套快要烂透了的祖宅——镇上人口中那个邪乎的「囍厢房」。
火车转驴车,折腾了几天才到。洄川镇窝在山坳里,灰墙黑瓦,透着一股洗不掉的陈旧和压抑。镇子不大,街上行人寥寥,看到我这个生面孔,眼神都躲躲闪闪,像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提我要去「囍厢房」,更是连连摆手,讳莫如深。
那宅子就在镇子最西头,孤立在一片荒草里。高墙黑瓦,两扇厚重的木门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木纹,一对黄铜门环锈成了墨绿色,敲起来声音闷哑,像病重的老人咳嗽。
开门的是个驼背老头,我家的远房亲戚,人都叫他陈伯。他老得几乎看不出年纪了,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就移开了,没什么表情。「少爷回来了。」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纸在搓。
院里比外面看着还破败。青石板缝里挤满了枯草,屋檐下挂满了蛛网,风一吹,那些灰尘就在惨淡的日头底下打着旋儿。房子是老的木结构,窗棂、房梁上都雕着花,繁复得很,可那些花鸟人物的线条看着别扭,人物的脸孔似乎总带着点痛苦扭曲的神气,看久了心里头发毛。
除了陈伯,院里还有个丫头,叫阿绣,是个哑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子单薄,脸白得没有血色,看见我,像受惊的兔子,缩在廊柱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全是怕,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怕。
陈伯把我安置在西厢房。「少爷就住这屋吧。院子深,晚上……没什么事,别胡乱走动。」他交代得含糊其辞,我也没太往心里去。老房子,有点规矩也正常。
屋子倒是收拾过了,家具简单,一股子陈腐木头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推开后窗,外面是个荒芜的小天井,杂草比人都高。
晚上,我草草吃了点陈伯送来的冷粥小菜,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了会儿带来的旧书,早早躺下了。旅途劳顿,身子乏得很,可脑子却清醒得很。屋外头静得出奇,连声虫鸣都没有,只有风穿过破窗棂的细微呜咽声。
不知睡了多久,猛地一下醒了。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心口怦怦直跳。刚才,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屏住呼吸仔细听。
有了!隐隐约约的,像是从天井那边飘过来的……是唱戏的声音!
咿咿呀呀,忽远忽近,听不清唱词,但那调子幽怨凄婉,拖得老长,中间还夹着几声脆生生的锣鼓点儿,热闹是热闹,可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只觉得瘆人。
我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这鬼地方,这钟点,谁在唱戏?
我轻手轻脚爬起来,摸到窗边,凑近破了的窗纸窟窿往外看。
外面只有惨淡的月光照着荒草和斑驳的墙影,哪有什么人?
「听岔了?」我揉揉太阳穴,大概是太累了。重新躺下,可那唱戏声好像又飘来了,这次还夹杂着许多模糊的人声,说笑、碰杯、叫好……仿佛这空落落的院子里正在办一场热闹的堂会,而我被彻底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