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朔风与故影
北境的风,是亘古不变的哀嚎,夹杂着冰原的碎片,像无数柄钝刀,反复切割着瞭望塔上俞佩擎早已麻木的脸庞。他如一座沉默的雕像,伫立在哨塔边缘,玄色重甲的肩甲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极目所及,天地是一片绝望的灰白。枯死的棘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更远处,那片被称为“黑沼泽”的异族疆域弥漫着不祥的紫黑色迷雾,仿佛巨兽匍匐的胸膛,无声地吞吐着死亡。那里是生命的禁区,也是北境军士最终的埋骨场。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雾瞬间被狂风撕碎消散。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隔着胸甲,按压在左胸位置。坚硬的甲胄之下,贴身藏着一枚小小的、被体温焐得微热的银质项链。项链的搭扣早已有些松动,里面珍藏着一幅泛黄的迷你画像。
那是很多年前,家乡桃花镇后山,春光正好,漫山遍野的粉白云霞。画匠是个潦倒的老秀才,用了最好的材料,将树下并肩而坐的少年少女勾勒得栩栩如生。少年的俞佩擎眉眼清朗,嘴角噙着略显紧张的笑意;少女的樊清音笑靥如花,眼波流转间满是娇憨与依赖,她的头微微偏向少年,仿佛那是世间最可靠的港湾。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是彼此生命的底色,一起蹒跚学步,一起在镇外的河滩上练剑直到夕阳西下,一起在星空下许下要来这最壮阔也最残酷的北境并肩作战、守护家国的誓言。那时,她的世界很小,小得只装得下他一个人,清澈的眼眸里永远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别无他物。
而现在……
俞佩擎深沉的眸光从遥远而痛苦的记忆中收回,投向下方的营地。篝火在渐沉的暮色中噼啪作响,勾勒出那个他熟悉到刻入骨血的窈窕身影。樊清音正坐在一根倒下的枯木上,身旁是靖海。
靖海。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俞佩擎的心脏。
三个月前,这个男人从战事相对平缓的东部沿海调来支援。他像一股不合时宜的海风,带着咸湿的自由气息和与北境格格不入的洒脱,闯入了这座被风沙侵蚀浸透的堡垒。他身手不凡,战术灵活诡变,见识广博,嘴里总能吐出关于无尽蔚蓝、巨舰渔歌、以及东部繁华之地的绮丽故事。
此刻,靖海正拿着一根枯枝,在沙地上划动着,讲解着一种异族小股部队的迂回骚扰战术。樊清音听得极其专注,微微侧着头,火光照亮她半张脸,那双总是望着俞佩擎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一种俞佩擎许久未见的光彩——那是被新奇知识吸引的崇拜,是对另一个强大异性毫不掩饰的兴趣和探索欲。
俞佩擎默默地看着,胸口像是被北境的寒风彻底灌满,冷硬、涩痛,几乎难以呼吸。他试图说服自己,清音只是被新鲜感吸引,只是军营生活太枯燥,她需要一些不同的声音。他们之间有十几年的情分,那是融入血脉的羁绊,岂是一个外来者短短数月就能动摇的?
可理智在真实的情感面前,往往苍白无力。那股酸涩的感觉,如同阴影,缠绕着他的心脏,挥之不去。
(二) 流沙般的暖意
裂痕,无数微不足道的细节,如同冰面上的蛛网细纹。
靖海的见识确实远超北境绝大多数军人。他能详细描述东海鲛人的传说,能精准说出各种海船的特性优劣,甚至能辨识出许多北境军医都不认识的东部奇特草药。休息时,他抱着一把旧古筝,用苍凉沙哑的嗓音吟唱旋律古老的渔歌,歌词里是北境人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与离别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