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遗孤·烽火摇篮
楔子:血色余烬
贞元六年,冬。西域的朔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龟兹城头残破的唐字大旗。旗面早已褪色发白,边缘撕裂如垂死之人的喘息,在呜咽的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鼓荡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城外,并非无垠的戈壁,而是地狱的画卷。
目光所及,尽是焦黑与暗红。断裂的槊杆、崩口的横刀、碎裂的盾牌、深深嵌入冻土或斜插在尸体上的箭矢,如同死亡土地上生长出的怪异荆棘。尸体层层叠叠,唐军的玄甲与吐蕃的皮袍混杂在一起,被严寒冻得僵硬,凝固着最后搏杀的狰狞姿态。秃鹫低空盘旋,发出贪婪的嘶鸣,寒风卷起血腥与尘土的气息,灌满龟兹城每一道裂缝。
这不是一场战役的结束,而是安西都护府最后荣光崩碎的回响。疏勒,陷落了。安西军主力最后的精华,在疏勒城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消息像瘟疫,随着零星逃回的残兵,瞬间击垮了龟兹城内早已绷紧的神经。
郭传勇校尉站在垛口,铁甲上布满刀痕和凝固的血污,头盔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他扶着冰冷的墙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远方地平线上尚未散尽的烟尘。那里,是疏勒的方向,也是吐蕃大军即将扑来的方向。
他身后,是龟兹城。曾经大唐西域最璀璨的明珠,安西都护府的治所。如今,城墙多处坍塌,用夯土和碎石仓促修补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城内房舍倾颓,街道空旷死寂,唯有几缕象征性的炊烟,在绝望中挣扎升起。守军?郭校尉心里清楚,满打满算,能拿起武器的,不过三百余。尽是像他一样的老卒,或是伤兵,或是半大的孩子。青壮,早已填进了无休止的战争漩涡。
“校尉…喝水。”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张厚德队正,他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沾满烟灰,递过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带着冰碴的雪水。
郭传勇接过碗,冰凉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他环顾四周,城墙上稀稀拉拉站着几十个身影,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疲惫而麻木,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他们,就是龟兹最后的屏障。
“都…都死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问,是新兵陈三娃,脸上还带着稚气。
没有人回答。沉默比寒风更刺骨。
郭传勇重重放下碗,瓷片在垛口上磕出刺耳的声响。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冷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穿透寒风:“疏勒没了,我们还在!龟兹还在!安西都护府的旗,还在城头飘着!我们脚下,是大唐的疆土!身后,是龟兹城里的父老乡亲!吐蕃人要来,那就让他们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传令!加固城防!收集一切能用的箭矢、滚木、礌石!清点存粮,按人头分发!老孙,带人把地道再检查一遍,那是最后的生路!张厚德,带人去拆东城那些破屋子的房梁,堵住西门那个大豁口!快!”
命令下达,城墙上死寂的人群才像上了发条的傀儡,缓慢而沉重地动了起来。绝望依旧弥漫,但郭校尉的话,像一根钉子,暂时将他们摇摇欲坠的精神钉在了这残破的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