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却像淬了冰的丝线,“姐姐去得这般决绝,留下昭姐儿你,真是可怜见儿的。”
沈昭一动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听到。
柳含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掩饰的轻快:“这府里呀,往后有我照应着,你父亲也放心。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在沈昭单薄的身形和那身刺眼的孝服上打了个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昭姐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丧母长女’,啧啧,五不娶之首。你说说,京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门户,谁家会愿意要呢?”她微微俯身,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又像是一种恶意的宣告,“日后啊,你的亲事,怕是要多费些周折了。不过你放心,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会……亏待了你的。”
“丧母长女”四个字,被她刻意咬得又轻又慢,像毒蛇吐信,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和轻蔑,清晰地钻进沈昭的耳朵里。
灵前惨白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在沈昭幽深的瞳孔里,如同两点冰冷的鬼火。她依旧垂着眼,看着冰冷的地砖,那上面仿佛倒映着母亲悬在梁上、眼角淌血的影子。宽大孝服袖口里,那双小小的手,早已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嫩肉,几乎要抠出血来。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地、狠狠地咽了回去。
周折?亏待?
她小小的身躯里,有什么东西在柳含烟那轻飘飘的话语中,彻底碎裂、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玄冰,缓慢而坚定地凝结成形。
她依旧沉默着,没有抬头看这位光彩照人的新主母一眼。只是那挺直的、单薄如纸的脊背,在摇曳的烛光下,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透着一股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倔强。
……
时光如同侯府后园那潭死水,表面不起波澜,底下却暗流涌动,裹挟着无声的侵蚀。六年光阴弹指而过。昔日的孩童沈昭,已长成十六岁的少女。身量抽高了,却依旧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曾经尚存一丝稚气的脸庞彻底褪去了柔软,线条变得清晰而冷冽,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一双眸子,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光亮。
这六年,她是济宁侯府最沉默的影子。栖身于府邸最偏僻、最潮湿的西北角小院,除却晨昏定省时不得不踏足正院,忍受柳含烟那浮于表面的“关怀”和沈弘文、沈弘武兄弟或明或暗的轻慢嘲弄,她几乎足不出户。
外人只道这位原配嫡女性子孤僻,上不得台面。唯有她贴身伺候的、当年林夫人的陪嫁丫鬟,如今的周嬷嬷知道,小姐那小小的闺房,几乎夜夜亮灯至三更。灯下,是堆积如山的账册、邸报,是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笔记。她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无声地织着一张网,用最枯燥的数字、最冰冷的时局信息,一点一滴地填补着内心的空洞,也锤炼着自己的心智。
侯府的账目,在她眼中早已不是秘密。父亲沈崇山表面光鲜,实则因不善经营又贪图享乐,早已外强中干,几处重要的田庄铺面入不敷出,甚至暗中典当了不少林夫人的嫁妆。柳含烟更是挥霍无度,贴补娘家,纵容两个儿子斗鸡走狗。这些,都化作了沈昭笔记上冰冷清晰的条目,也化作了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