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敲击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顿,停了那么半瞬。他抬眼,目光扫过胖盐商那张因为激动而油光发亮的脸,嘴角似乎往上弯了弯,又似乎没有,最终化作一个含糊的“嗯”字,随即又低头对付他那只快凉了的汤包去了。心里头却像被一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玄烨这小子,当了二十年皇帝,这敲山震虎、指桑骂槐的本事,越发精纯了。这话是说给谁听呢?天地会那些早不成气候的余孽?还是……他这缩在扬州享清福的旧臣?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顺着脊椎骨无声地爬上来,被他强行用汤包的暖意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吵吵嚷嚷,还夹杂着几声桌椅板凳被撞倒的闷响。一个略显尖利、带着点刻薄的声音穿透了楼板:“……就你这破锣嗓子,也好意思出来混饭吃?讲得什么玩意儿!陈芝麻烂谷子,听八百遍了!给爷换点新鲜的!”
另一个低沉沙哑、透着疲惫的声音陪着小心:“这位爷,您想听点啥?小的尽力……”
“新鲜?反清复明啊!天地会英雄豪杰啊!你们扬州当年不也出过好汉吗?那个谁……茅十八!给爷讲讲,茅十八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被朝廷逮住,咔嚓一刀,脑袋挂城楼上风干啦?哈哈哈!”那尖利的声音肆无忌惮地笑着,充满了恶意。
“茅十八”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进“醉仙阁”的暖意融融里。韦小宝捏着汤包的手指猛地一紧,薄薄的皮儿“噗”一下破了,滚烫的汁水溅了他一手。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倏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慵懒的暖意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一种骤然惊醒的警惕和冰冷。雅间里刚才还热络的气氛瞬间凝固了,几个盐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韦小宝没理会手上的油腻和微痛,也顾不上盐商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他站起身,两步就跨到临河那扇雕花窗边,动作快得和他那略显富态的身形有些不符。他微微侧身,将自己隐在窗框投下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如刀,无声地投向楼下大堂那个混乱的中心。
只见大堂中间,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头发花白的老说书人,正狼狈地弯腰去扶一张被踹翻的长凳。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袍子、油头粉面的年轻公子哥,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把描金折扇,正用扇子点着老说书人的鼻子,满脸的轻蔑和挑衅。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帮闲,一看就是本地泼皮。
“说啊!怎么哑巴了?茅十八是不是死得像个狗熊?”公子哥用折扇戳了戳老说书人的肩膀。
老说书人身子佝偻着,艰难地把长凳扶正,抬起头时,脸上满是皱纹,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和卑微,低声下气地哀求:“这位爷,您行行好……小老儿就混口饭吃,那些……那些犯忌讳的事,不敢说,真不敢说啊……”
“呸!没劲!”公子哥啐了一口,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带着几个帮闲,大摇大摆地走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下,拍着桌子吆喝伙计上酒上菜。
楼上的韦小宝,目光却死死地盯在那个老说书人身上。那老说书人见公子哥走开,似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就在他抬手整理衣襟的一刹那,动作有些僵硬,布衫的前襟微微敞开了一些。借着大堂里几盏气死风灯不算明亮的光,韦小宝清晰地看到——在那老说书人青布长衫的里襟上,靠近心口的位置,别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