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声的求救
我们律师事务所的隔音太好,好得能溺死声音。中央空调的低吟是唯一的背景乐,将时间搅拌成粘稠的浆糊。下午三点,阳光被厚重的防紫外线玻璃滤过,在红木地板上投下病恹恹的光斑,不冷不暖,如同一切事物的终局。
我就是在这片昂贵的死寂里,第一次见到林静和她的丈夫,陈卓。
她几乎是嵌在轮椅里的,像一尊被时光和水流磨平了棱角的苍白石膏像。毯子盖着她的双腿,针脚精细,却透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冷硬气息。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得近乎脆弱的额头和一段优美的脖颈。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活的,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沉着太多无法打捞的东西——恐惧、屈从,还有一丝极力隐藏却依旧被我捕捉到的、微弱的求救信号。
陈卓推着她。他站在阴影与光斑的交界处,身材高大,衣着熨帖,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成功商人的精准与从容。他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为她调整了一下毯子的角度,指尖掠过她瘦削的肩头,那姿态体贴得无懈可击。可他开口替她说明来意时,声音温和,逻辑清晰,我却莫名感到一丝不适。那是一种全方位的掌控感,仿佛林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与他融为一体的、需要他代言的珍贵物品。
“我妻子……三个月前遭遇了一场意外。”陈卓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低鸣,“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了下来。脊椎受损,语言中枢也……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很小。”他脸上适时地浮现痛惜,完美得像是用刻度尺量过。“她之前立过一份遗嘱,将所有遗产,主要是我们共同居住的别墅和一些投资,都留给了我。但现在,她希望能修改遗嘱。”
我的目光转向林静。她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我,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最终,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幻觉。
陈卓立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到我面前。“这是之前的遗嘱,公证过的。她现在希望重新立一份,将名下所有资产,无条件捐赠给‘晨星慈善基金会’。”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我和她一直支持的一个慈善机构,这样做,也算……延续她的心愿吧。”
很合理,甚至很高尚。一个失去一切的人,试图用仅有的东西赋予生命最后的意义。但我指尖下的那份旧遗嘱,纸张冰冷挺括,却莫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太干净,太标准,像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缺乏活人留下的温度。
我的视线再次回到林静身上。她依旧安静地坐着,像一幅被钉在轮椅上的油画。可就在陈卓说出“晨星基金会”几个字时,我清晰地看到,她放在毯子上的、唯一能轻微活动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同意。那更像是……触电般的抗拒。
陈卓的笑容无懈可击,耐心地等待我的回应。事务所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空调还在嘶嘶地送着冷气,那冷意似乎钻过了皮肤,渗进了骨头缝里。
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林静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上,声音放得平缓:“林女士,修改遗嘱是您的重大决定。按照流程,我需要确认这是您完全自愿、且清醒状态下的意愿。您……确定要这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