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坡的夜,是刺骨的寒。
白昼能将人烤干的热浪褪去后,冰冷的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从戈壁深处刮来,轻易就能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流民们蜷缩在各自的角落,用能找到的任何东西——破毡毯、枯草、甚至彼此的身体,拼命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冰冷和死寂。
秦墨靠坐在一处凹陷的岩壁下,这里能稍微避开一些穿堂的寒风,但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他闭着眼,看似在休息,实则全部心神都沉入了怀中那本变得温热的册子里。
白天哑女阿离身上传来的异样波动,以及册子那强烈的反应,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让他无法平静。此刻,阿离就蜷缩在离他几步远的另一块岩石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破麻布下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压抑不住的牙关打颤声。她那双空洞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睁着,茫然地望着无尽的黑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秦墨的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遍遍扫过怀中的册子。白天吸收了那颗劣质灵石后,册子似乎“活”了一些,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死物。此刻,在阿离的“附近”,册子内部那种无形的、对特殊能量的“渴望”感变得异常清晰,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不断试图向阿离的方向延伸、探索,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贪婪的本能。
他尝试着用意念去沟通册子,试图理解白天那破碎信息中“微弱共振”的含义。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空白,如同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海。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只有一种模糊的、方向性的“吸引”感,源头就在几步之外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身上。册子像一个饥饿的旅人,嗅到了珍馐的香气,躁动不安。
突然!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念碎片,艰难地穿透了册子的阻隔,飘进了秦墨的意识:
【源…初…之…息…稀…薄…污…染…】
【同…源…感…知…渴…求…】
【滋…养…补…全…】
源初之息?污染?同源感知?滋养补全?
这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惊雷在秦墨脑海炸响!册子把阿离体内的某种东西,视作“同源”?而且渴望“补全”自身?
秦墨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阴影中的阿离。女孩似乎感觉到了这道冰冷审视的目光,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充满恐惧的眼睛。她像被天敌锁定的猎物,连颤抖都变得僵硬。
“你,”秦墨的声音在死寂的寒夜里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冰冷得如同刮过岩石的风,“过来。”
阿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但她不敢违抗。这个用一袋白盐买下她的男人,身上有种比秃鹫坡最凶悍的暴徒还要令人窒息的东西。她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挪动着身体,一点点蹭到秦墨面前,然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冰冷的沙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枯瘦的肩膀不住地耸动。
秦墨没有在意她的恐惧。他伸出手,动作不算温柔,但也不粗暴,直接抓住了阿离一只冰冷、枯瘦的手腕。入手冰凉,皮肤下的脉搏微弱而急促,像受惊的兔子。
“啊——!”阿离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滚油烫伤般的凄厉惊叫,猛地想要抽回手,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她仿佛预感到某种比殴打更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别动。”秦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力。他的手指如同铁钳,牢牢扣住阿离的手腕。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阿离皮肤的瞬间——
嗡!!!
怀中的册子骤然爆发出远比白天吸收灵石时更强烈的反应!封面上的暗金纹路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变得滚烫,甚至透过秦墨的衣物散发出灼人的热度!一股强大而贪婪的吸力汹涌而出,目标直指阿离的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无形的触手,顺着秦墨的手指,狠狠扎进了阿离的手腕!
“呃——!”阿离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她发出一声极其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闷哼,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朦胧的月光下瞬间惨白得如同死人。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瞬间失去了焦距,瞳孔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暗金色光芒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无尽的痛苦和骤然降临的虚弱彻底覆盖。
秦墨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带着某种古老荒凉气息的冰凉气流,顺着阿离的手腕,被册子强行抽取出来,瞬间没入册子之中!这股气流进入册子的刹那,册子内部发出一阵满足般的微弱嗡鸣,仿佛干渴的沙漠终于尝到了甘霖。
但这“甘霖”对阿离而言,却是致命的抽取!
“嗬…嗬…”阿离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椎,软软地向后倒去,瘫在冰冷的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抽噎,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枯叶,生命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她看向秦墨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恐惧,更添了一种深入灵魂的、仿佛被彻底看穿和亵渎的绝望,以及一种被无情掠夺后的死寂。
秦墨心头剧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阻止了册子继续抽取那股“源初之息”。怀中的册子发出一声不满的微弱嗡鸣,封面滚烫的温度迅速下降,暗金纹路的光芒也渐渐黯淡。秦墨清晰地感觉到,册子内部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活力”,仿佛一颗濒死的种子被注入了一滴甘霖。同时,那股与阿离之间若有若无的“同源感知”,变得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他低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如同破败玩偶般的女孩,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恢复平静、甚至显得有些“餍足”的册子,眼神明灭不定,冰冷深处翻涌着复杂的算计。
源初之息…污染…同源感知…滋养补全…
这本诡异的册子和这个神秘的哑女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了他目前理解的、古老而深邃的联系。阿离,恐怕远不止是一个普通的流民哑女那么简单。她身上,或者说她体内,藏着某种册子极度渴求的“源头”气息,虽然稀薄且被“污染”,但本质似乎同源。册子将其视作“补全”自身的养料!
一个活着的、与金手指同源的“钥匙”?还是一个…被封印的“宝藏”?
秦墨的目光锐利如鹰,落在阿离纤细脖颈上,那里挂着一根极其不起眼的、用某种黑色枯草编织的细绳,绳结深深埋在她破烂的衣领下。刚才册子抽取能量时,他隐约感觉到绳结末端似乎传来过一丝微弱的抵抗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它。
他蹲下身,不顾阿离惊恐的瑟缩和喉咙里发出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嗬嗬”声,伸出手,拨开了她颈间脏污的衣领。指尖触碰到那根粗糙的草绳,带着一丝异样的冰凉。
轻轻一挑。
一枚小小的、黯淡无光的黑色石片,从她衣襟里滑了出来,垂落在冰冷的沙地上。
石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极其不规则,像是从某块更大的石头上随意崩裂下来的碎片。表面没有任何光泽,呈现出一种吞噬光线的纯黑,入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感。在朦胧的月光下,它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就像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普通黑石。
然而,就在这枚黑色石片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
“嗡——!!!”
秦墨怀中的册子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悸动!整个册子都在他怀中剧烈震动起来,封面上的暗金纹路瞬间亮得刺眼,仿佛要燃烧起来,灼热感透过衣物烫得秦墨胸口生疼!一股庞大到令秦墨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混杂着极致贪婪、渴望、甚至是…某种朝圣般敬畏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击着他的意识!
狂暴而混乱的信息碎片,伴随着册子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疯狂渴望,将秦墨的意识冲击得一片空白!
【门!钥!匙!碎!片!】
【禁!忌!之!地!封!印!】
【源!初!之!息!核!心!残!片!】
【夺!取!融!合!】
【补!全!本!源!归!位!】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那枚小小的黑色石片,在册子的疯狂反应下,仿佛变成了一座巍峨的、散发着无尽苍茫与禁忌气息的太古神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册子传递出的意念只有一个:得到它!融合它!不惜一切代价!
秦墨死死捂住胸口,脸色煞白,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襟!他感觉自己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册子那狂暴的渴望撕碎!
阿离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远比刚才抽取气息更恐怖的变故。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那力气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本能守护。她猛地扑上来,用枯瘦的双手死死攥住那枚垂落的黑色石片,将它重新塞回衣领深处,紧紧捂住!她惊恐万分地看向秦墨怀中那本仿佛要择人而噬、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册子,又看向秦墨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哑的“嗬嗬”声,像是在守护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生命。她的眼神在这一刻,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册子的疯狂悸动,随着石片被重新掩藏,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瞬间平息了下去。灼热的温度迅速褪去,暗金纹路也重新隐没于古朴的封面之下。只剩下一种如同饕餮被强行夺走嘴边美食般的、极度不甘的余韵在册子内部回荡,以及秦墨粗重的喘息声,在寒冷的夜风中格外清晰。
秦墨大口喘息着,如同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他看向死死护住胸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阿离,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复杂。冰冷、算计、探究,还有一丝…忌惮。
门?钥匙?碎片?禁忌之地的封印?源初之息的核心残片?补全本源?
这个哑女阿离,和她脖子上那枚不起眼的黑色石片,牵扯的隐秘,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惊心动魄!而册子那毫不掩饰的“夺取!融合!”的冰冷意念,更是透着一股非人的残酷。
他缓缓站起身,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寒意。他没有再去逼迫阿离,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个瘦弱女孩和她守护的秘密,一起刻入眼底。一个清晰的认知在他心中形成:阿离,或者说她体内的“钥匙碎片”,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许能开启册子真正的力量,甚至触及那所谓的“禁忌之地”。用不好,或者被册子强行夺取,后果…恐怕不堪设想。这碎片,是她生命的核心。
夜,在死寂中流淌。只有寒风掠过岩石缝隙的呜咽,和角落里那个名为阿离的女孩,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秦墨靠回冰冷的岩壁,闭上了眼睛。没人知道,在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一场关于取舍、利用和最终目的的冰冷风暴,正在脑海中疯狂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