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瑶别过脸,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却强撑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你多事!” 但当婉仪将托洋行高价捎来的磺胺消炎粉(当时最新西药)轻轻洒在伤口上时,她却咬着唇没再挣扎。玻璃药瓶上的火漆印已斑驳难辨,这是她父亲苏怀瑾生前通过江南制造局的关系弄到的稀罕船来品,如今却敷在了仇家女儿的身上,命运何其讽刺。
那日后,在家养伤的玉瑶开始了一种奇特的“丢东西”日常。今日是绣着并蒂莲的苏绣帕子“恰巧”掉在婉仪查看的织机图纸上,明日是羊脂玉耳坠“莫名其妙”滚进婉仪调试的新纺锤底座缝隙里。
这夜,她又举着西洋玻璃罩烛台,“气势汹汹”地晃到婉仪房门口:“我那支鎏金点翠嵌宝簪子!定是白日在你妆奁夹层里落下了!快还我!”烛火摇曳,却将光束不偏不倚地打在婉仪摊开在案头的日记本上。
泛黄的纸页上,一幅炭笔素描清晰可见: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素色立领上衣和及膝褶裙的女子,正握着粉笔在一块漆黑的大板子(黑板)上书写着复杂的洋文算式。更让玉瑶呼吸一窒的是——那女子裙摆下露出一双穿着黑色系带皮鞋的脚,没有裹脚布!是天足!
“这……这是画妖?还是西洋镜里的鬼影?”玉瑶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进红木梳妆台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另一只手指着画中女教师,袖口滑落,露出新换的纱布绷带,淡淡的血痕从内里渗出。
婉仪不动声色地抽走她藏在背后的、皱巴巴的《泰晤士报》剪报,露出下面莫砚礼精心手绘的剑桥女大学生合影:一群同样短发天足、穿着学士袍的年轻女子,在古老的学院拱门下笑得自信飞扬。
“不是画妖,是百年后最寻常的女子。”婉仪的声音平静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她们能考大学文凭,能开诊所做大夫,能在钢铁厂里画蒸汽轮机的图纸,也能在学堂里教微积分和格致(物理)。”
“骗人!”玉瑶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慌乱中碰翻了烛台!滚烫的蜡油泼洒而下,恰好滴在日记下一页的“京师女子师范学堂”插图上,跃动的火苗将墙上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烧焦的纸灰飘落,沾在玉瑶因慌乱而微微敞开的裙摆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的缠足布上,恰似一只被烈焰灼伤了翅膀、无力坠落的蝶。
窗外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沉闷而悠远。玉瑶斜靠在自己房中的美人榻上久久不语。她怔怔看着那截被蜡油和纸灰玷污的缠足布,脑海里不断闪过画中女教师那双坚定踏地的天足。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岩浆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突然抓起妆台上锋利的银剪,对准自己脚踝上层层缠绕的白绫,狠狠剪了下去!
“嗤啦——!”
紧绷了十年的束缚骤然断裂!白绫委顿于地,像一条僵死的蛇。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万千蚂蚁啃噬骨髓般的刺痛!紧接着,是十年紧缚的血管骤然涌入新鲜血液带来的、近乎爆炸的酸胀和灼热!这陌生的剧烈痛楚,竟比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更让她浑身战栗,却也带来一种冲破牢笼的淋漓快感!
婉仪推门进来时,正见她疼得蜷缩床角,脚踝血管在烛光下突突搏动如新生。